第67章 Chapter (67) - 金鳞会 - 你倾覆了我的红尘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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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Chapter (67)

次年的春天来得迟,就连上海这样的南方城市,三月里仍然多阴少晴。暖春就跟回不了大地似的,蒙蒙雨色里裹着潮湿和阴冷,整个世界都显得灰扑扑单调暗哑。

西安那一场变故之后,蒋呈帛安然回到南京,中央群情激奋,几番议会欲声讨同盟会。然而就在西安对峙时,日本关东军又在东北做了一件激起全国民愤的举措,恢复了亡清的帝制,改称大满洲帝国。如此一来,国民呼声愈壮,蒋呈帛既与同盟会达成联盟共识,少不得加强联络,商讨备战对策。

政府积极备战,蒋呈衍往南京赶的行程多了起来,但仍尽量抽空多留上海。蒋呈帛却对他越发不满,时常夜深了,也要打个电话过来说公务事,两人也常为了慕冰辞的安置吵得很凶。

蒋呈帛在电话里道:“虽则与同盟会达成结盟共识,然依着孙璧成此前行为,我们仍不得不防他们阳奉阴违。呈衍,你务必下令湖北十七路军盯着西北军动向。”

蒋呈衍处理了一天的事务下来很是疲惫,蒋呈帛三不五时又是这番说辞,蒋呈衍再好的耐心都磨光了。

“大哥,北平边防军看着西北军呢,何必动用十七路军?万一真跟日军打起来,中央军装备最为精良,是肯定要上火线的。您既让我做这个全军总司令,调兵遣将的事,难道还信不过我?”

蒋呈衍是真被他说烦了,在其位谋其职,如今的蒋呈帛却猜忌心日重,恨不能把手伸到军部来。

蒋呈帛越发不喜蒋呈衍的态度,在他看来,蒋呈衍是功高震主。蒋呈帛自己没意识到,这国民政府虽则不是旧时的君王□□制度,然而他在那领导位上时日久了,已渐渐被高位的四面楚歌浸透。

所谓危楼百尺,越是居高越是危机四伏,便是忠厚憨实的人,也会深感风声鹤唳。蒋呈帛日复一日猜忌心重,看谁都是居心叵测之人。此时他心思里脱出功高震主这一个念头来,跟那旧时王朝的独政君王也无甚区别了。

而君王家是连手足亲情都不能有的。若换了从前,两人向来观想不同意见不合,蒋呈帛也就顶着大哥这个身份把蒋呈衍骂一顿。现在既然有了君臣的分别,蒋呈帛的态度也如初春的天气,阴晴不定起来。

“你要我信你,就该拿出足够的举证来说话。你也清楚最精良的装备都在中央军,又怎么不把中央军当成是压轴王牌,却要战事一开就把中央军往火线上送?那些南方军却要留着,你准备做什么?当年从徽州慕氏那里得来的军力,还要全封不动还回去吗?”

蒋呈帛喉咙里压下一句,是想着有朝一日你上位时,南方军来做你的先锋吧。

蒋呈衍哪里不知道他是这个意思,耐着性子道:“真有一日开战起来,双方定然是投入状态最佳兵力搏一个有利形势。大哥你如此疑南方军,说到底你是对冰辞不放心。如今他被我拘押起来,我定然会好好看住他,再不让他碰军政事,他难道还有翻天的本事能对你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蒋呈帛“哼”一声道:“你是怕他对我不利,还是怕我对他不利?呈衍,你藏他藏得快,这点手段,我能看不透吗?你不想想他当日能做出忤逆犯上的荒唐事,这次他是假意,若下次他真心起来,怎么不该防?数百万的南方军在他手上,他却如此任性妄为,怎么不叫人忌惮?”

蒋呈衍见他紧追不放,怒气到了临界点,哑谜也打不下去了,冷声问道:“你看透又如何?你可别告诉我,你没起杀他的念头!大哥忘了当初同慕氏结盟之义,慕家为此牺牲诸多,就因为骊山之变,你要为了那点不见实的猜忌杀了冰辞,你怎对得住徽州慕氏?我便是不与冰辞有那些□□牵扯,也绝不会让你对他下手。”

一旦挑破窗户纸,朦胧美感不再,便是□□裸的袒露相对。蒋呈帛被他说中心事,越发怒火灼心,若是蒋呈衍在面前,恨不能立时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然而蒋呈帛更怒的是,他又不得不对蒋呈衍有所忌惮,只因掌军之权尽在蒋呈衍手里。

泼天的怒火在两人之间透过一根电话线回旋冲突,蒋呈帛体察到迫人的危机感。故而古时帝王术最不允一家独大,就是这样的道理,毕竟树荫过盛,就该遮到邻居的屋顶上来了。

蒋呈帛沉默克制怒火,最终把那呕血的恼羞生咽下去,平复了口吻道:“你既收了他拘禁起来,我暂且不追究。只一条,绝不允他再碰军事,若不然,你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挂了电话,蒋呈衍也不得空多想,匆匆取了外衣一径下楼,让司机开去福熙路别墅。正是慕冰辞如今暂住的落脚地。

车子从花园门口一路开进去,蒋呈衍抬头望见慕冰辞的屋内仍亮着灯,不由皱了皱眉。下了车快步上楼,从门口到房间外头站了一溜的军卫。蒋呈衍挥挥手让人散去,推门进屋。

慕冰辞果然没睡,正坐在沙发上摆弄一只相机,听到有人进门也不理会。蒋呈衍脱去外衣西装随手搁在沙发一头,单穿了衬衣坐到慕冰辞身旁,伸手拿走了他的相机道:“这才动了大手术,又是伤身又瘦了这么多,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是要让我心疼死吗?”

说的是慕冰辞自西安回来就生了一场病,在西洋医院做了阑尾炎的手术。实则那病已在骊山时就发得厉害了,却因那场变故无暇顾及而硬撑着,若再拖个几天,怕是要危机性命。蒋呈衍听了医生所言,惊出一身冷汗,也幸而把慕冰辞拘回来了,不然可不知要出什么事。

慕冰辞由得他拿走了相机,扭头冲他问:“什么时候放我回北平带兵?现在是准备要跟日方开战了吗?我要打日本兵。”

蒋呈衍迎着他赤诚目光,面上淡若清风一笑,弯腰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嘴上说着:“身体还没好透,打什么日本兵?现在既有同盟会联手,不需要你这么拼命。”

心里却没来由一阵黯然。

从前蒋呈衍一直拦着慕冰辞,不让他接触军政,一个是不想他给慕家添乱,一个也是生了守护之心。但这些年下来,尤其是慕岩秋亡故之后,蒋呈衍见过那带着南方军四处转战的慕冰辞,身上渐渐有了野性蓬勃的气质,仿佛是把慕冰辞原先骨子里的那种生命力都诱发了出来。让所见之人光是看到他这生气盎然的样子,就觉得满心欢喜。

蒋呈衍想起慕岩秋曾求他不要把慕冰辞拘禁起来,慕岩秋是真了解冰辞,他知他受不了软禁羁囚,天地之大,唯有放归入野才是他生性所喜。蒋呈衍心里为他可惜。他不曾想过慕冰辞于军事上甚有天赋,他只想着慕冰辞若适应军旅便由得他去吧,他的野性不羁该用在对的地方。

偏偏坚钢易折。再有雄心至志,再有天赋夺人,碰到政权里的凶流险滩,都只剩了保命一途。

即便这命途来得屈辱。

这便是蒋呈衍最厌恶政权的所在了。压抑着本性而将活生生的人扭曲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获得至尊权力的同时也为权力所吞噬,所谓初心,所谓来路,最后剩下的不过是痴惘不辨归途。

慕冰辞却没想那么多,只道:“我打日本兵有我的原因,我有生之年都要为慕岩秋报屈死之仇,跟同盟会有什么关系。”

蒋呈衍笑道:“什么事都等你身体好了再说。现在也只是备战,没有明天就要打。况且骊山那事,南京那边多少人要处置你,怎么个定论还不好说呢。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省得将来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上战场,可叫我怎么放心?”

慕冰辞看着他不说话。蒋呈衍说话做事向来无懈可击,慕冰辞沉默了一会,却道:“蒋呈衍,这次你把我弄到上海来,我心里知道,你是想帮我。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一样要被南京那边抓起来审判,毕竟兵谏主席这种事是打了中央要员的脸。可他们不也看到了吗,这只是权宜之计。”

蒋呈衍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沉声一叹。慕冰辞聪慧通透,却输给人性狰秽。蒋呈帛积威甚重,早已和旧制君主无异。从前对慕家忍他用他,不过是他尚有可利用价值,如今中央军日盛,南方军便成了肉中刺掌中刀,恨不能拔出而后快。这次骊山之变就成了绝好的借口,对这样养不熟的领军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蒋呈衍只好拢了他手腕,放在手心里缓缓揉捏着,轻笑道:“你对这些身外事倒是看得明白,怎么对我跟你的感□□,就看成了一笔糊涂账呢?你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搭进去打仗,就不考虑留些时日给我,便是从前的事上我亏欠了你,也不给我个偿还的机会吗?”

慕冰辞便沉默了。微微皱了眉,不再去看他。

蒋呈衍苦笑:“冰辞,你心里是彻底放下了我吗?骊山上你救我脱身,我以为你对我至少还是有些旧情的。”

慕冰辞有些不自在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蒋呈衍,这几年过去了,我心里到底是恨你当初瞒我欺我,还是恨我自己无知无能,有时候其实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可是徽州那些,阿姐的事,慕岩秋的事,我放不开。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也许有一天我会原谅你,旧情也固然在,可我跟你,再也回不去了。”

蒋呈衍心中滞涩,眼神落寞望着慕冰辞背影,他曾用这个姿势拥抱过他无数次。那时候的慕冰辞,简单而快乐地爱着他,心无旁骛。他曾用他自由的灵魂对他宣誓,他永远也不会放弃他。到了此时蒋呈衍才知当时随口一说,原来价值千金更连城。以至于眼下这刻,连安慰也成了奢侈。

他私心里希望慕冰辞开心一些,若是放弃他能让他开心一些,那便放弃吧。可又有无限凄凉在茫茫人世,他终究求不得一心挚诚。这样矛盾的情感,该如何是好?

蒋呈衍伸手轻轻握住慕冰辞肩头,叹道:“我不逼你。怎样对你是好,你就怎样选择。不早了,你安心睡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些补身子的药膳,明早起来吃正好。”

说罢就起身走出房间,顺手把屋内的灯灭了。

房门轻声关上。慕冰辞在黑暗里回过头,怔怔看着蒋呈衍离去方向,莫名觉得鼻尖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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