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
第二十八
第二日一早,晨露未干,一声声悠远的钟声在山间回荡,恢弘飘渺的诵经声响起,慕名而来的香客陆陆续续赶往空因寺。
一辆朴素的马车驶出怀松书院,停在了专卖文房四宝的商铺前,雅如墨兰的中年妇人缓步下车,店中学子纷纷行礼避让,称她为杨先生。
这妇人名为杨惠心,少年时便是名扬天下的才女,后来她与怀松书院的现任山长柳越兰以文相会,渐生情愫,结为夫妻。夫妇二人多年来一直在书院教书,将怀松书院经营成大楚十三州最大的书院。
杨先生与诸位学子回过礼后在店中买了些纸墨,而后回到马车离开。店中的学子们纷纷松了一口气,杨先生才学过人,但实在严厉,但凡被她教过的,对她都是又敬又怕。
东云客栈中,夏久星早已起床穿戴好,然后看着正趴在床上看话本的羡鱼说:“我出去办些事,如果有人找我,你帮我遮掩一下。”羡鱼恭敬又敷衍的说了一声好,夏久星没有说他要去做什么,那他便不问。
夏久星一边用轻功在山林中穿行,一边回想着让羡鱼看入迷的那本话本的故事。那话本名为《弃君录》。《弃君录》讲的是一位才女被退婚后又再嫁的故事。
故事中那姑娘出身小康之家,自幼便与邻居董家郎定下婚约。后来她初具才名,那董家郎则渐显武学天赋,被当地官员推举为材送到京城做侍卫。董家郎每半年送来一封信,每次信中都提到自己又升迁了,似是前途一片大好。
那时女子已是及笄之年,董家便写信催自己儿子尽快回来完婚。谁知董家郎一拖再拖,一直拖到那女子十八岁时突然送信致歉,称自己在京城遇到了心仪的姑娘,要退婚。
而后是全书最精彩的高潮,女子提笔回信,洋洋洒洒几千言,将董家郎骂的不如蝼蚁;董家父母看过信后竟也站在她这边,将她认作义女,许下五成家产做嫁妆。退婚过后那女子无半点消沉,在几场诗会过后才名传扬至京城。
有在京城谋生的扬州人听了这故事,托人去打听,而后送回扬州一个惊人的消息。董家郎根本没当上侍卫,当年他落选后无颜回乡,自此不知踪迹。虽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营生,但想来定是过得不好,否则便不会一直未回乡。
这故事中的女子,名为杨惠心,她的夫君是怀松书院的柳山长,他们育有一女名为柳冰茹。
自买到这本书来,夏久星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扬州所有人都知道这书中所叙,确有其事。他们知晓杨惠心确如书中所载,才名远扬。却无人知晓,那董家郎知否真的如书中所写,一事无成又不敢回乡,故意消磨女儿家的青春。
诵经声愈近,夏久星仗着轻功之利,在众僧还在做早课,寺门未开时翻墙而入。越过库房和藏经阁,夏久星穿着夜行衣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往里,走到寺庙尽头的崖边。一间清雅的禅房安静的立在那里,那处,是寺中唯一的清静地。
屋檐上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响动,夏久星低头看向脚下,刚刚他一时不查,踩到了一根极细的丝线。淡然如水的佛号声自那禅房传出,其中蕴含着足以撬动武林局势的内力。
“贫僧腿脚不便,无法迎客,施主还请自便。”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夏久星深吸一口气,运起轻功,轻飘飘的越过禅房屋顶。崖边开阔,最宜赏景。竹制的禅房门窗大开,一戴着半张铁面具的老僧坐在房中,红泥小火炉,淡淡的茶香自他身前茶蛊四散开来。
那老僧见一黑衣蒙面的身影自屋顶轻飘飘落下,面上竟无一丝惊疑之色,反而为这不速之客倒了一盅茶。
“山间晨露寒重,小友且饮口热茶,驱驱寒气。”
夏久星从容不迫的走入禅房,不知是否因佛法清静,在这炎炎夏日中,夏久星一踏入房门便感到一阵阵清凉之意。
“晚辈索魂谷久星,见过定枯大师。”夏久星行了一晚辈之礼说道。
“原来是索魂谷少谷主,不止少谷主忽至此地,所为何事?”
夏久星坐下说道:“晚辈听闻大师与镇河帮方帮主交情颇深,昨日方帮主似乎中邪了,执意想伤害自己,晚辈特来为方帮主求一护身符。”
听夏久星如此说,定枯大师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有些波动,仿佛中邪的不是夏久星口中的方帮主,而是他眼前的夏久星。
“少谷主在说些什么?中邪?贫僧与方帮主从未见过,何来交情?”定枯大师说道。
听定枯大师否认的干净,夏久星没有再追问,他竟将脸上的面纱摘下,露出一张定枯大师熟悉的脸来。
然后夏久星在定枯大师再也藏不住的惊疑中开口说道:“那晚辈还有另一件事想请大师解惑,十八年前,晏苍山庄,大师当年究竟是奉谁的命令行事?”
定枯大师定定的看着夏久星的脸好一会,而后闭上眼道了一声佛号,其中满是悲凉之色。
“你能找到这里,是陛下告诉你的吧。”
夏久星看着定枯大师慈眉善目的模样说道:“是他,我问他当年之事,他便告诉我,杀我父母的凶手,在这里。”
“老衲没什么可说的,你若要杀我报仇,老衲绝不反抗。”说罢定枯大师便闭上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大师这一辈子活得精彩,许多壮举不为人知。此时真的一句话都无?”明知定枯大师有许多事隐瞒,如果杀了他,有些事也许永远都寻不到答案。但夏久星此时竟真的将匕首抵在定枯大师要害处,仿佛下一瞬便取他性命。
定枯大师颤了颤眼皮说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衲临死前便赠少谷主一言,少谷主若想像人一般活着,那便离陛下越远越好。陛下喜欢驯服所有人,驯服不的便毁掉。”
“多谢大师告诫”,夏久星说道。匕首高高举起又迅速向定枯大师心口处落下,纵使身怀绝世武功,定枯大师果如承诺的那般丝毫不抵抗。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挂在房檐下的风铃又响了,禅房外一小沙弥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道:“师叔!杨先生来了!”
定枯大师张开眼,夏久星将匕首停在离他胸口不到半寸的地方,低声说道:“大师还是先见客吧,晚辈手法有些许不文雅,恐怕看到的人会被吓得梦魇缠身。”话音未落,夏久星的身影便从房中消失了,定枯大师道了一声佛号说道:“那便请杨施主进来吧。”
说罢定枯大师不知触碰了什么机关,他的面前慢慢升起一道屏风。片刻之后,杨惠心走进了禅房,对着屏风后的定枯大师行了一礼。
因有屏风的遮挡,杨惠心没办法看到定枯大师的神情,因此她不知晓,定枯大师的双目极温柔透过屏风看着她,眼中似藏着万年不息的惊涛骇浪。
夏久星坐在房梁上,听下方定枯大师与杨惠心的辩经。除了辩经,杨惠心还在定枯大师这里供奉了一张祈福的牌位,夏久星自房梁上向下看去,依稀看见牌位上的第一个字是“董”。
两刻钟后,杨惠心离开。定枯大师双腿残疾,不便送客,他便坐在那里,一直目送到看不见杨惠心。
人影轻盈的自房梁落下,也落入了一时难以恢复平静的双眸中。
夏久星笑了笑说道:“陛下便是用她来驯服大师,让大师活的不像人样吗?”
定枯大师没有回答,他忽然掀开僧袍,僧袍下的双腿,竟自膝盖处一齐被斩断。而后又摘下面具,露出半张几乎露出白骨的脸来。又一声佛号道出,但此时的定枯大师与慈眉善目几个字毫无关系,更像在十八层地狱中受罚的恶鬼。
虽早有预料,夏久星还是倒吸一口凉气。定枯大师惨然一笑说道:“你看我如今这样子,像人吗?”
“是皇帝?”夏久星问道。
定枯大师将面具戴了回去,又一边整理着僧袍说道:“吾如今的模样,是因误杀夏庄主而受的刑罚。”
他的刑罚不止身体上的残缺,还有心上的折磨。一封退婚书,被逼着写时每写一个字都像被凌迟一遍,两人一起长大,定枯大师知晓这信一送到她手里,他们此生便再也不可能了。
定枯大师看着夏久星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曾经,他也是如此少年意气。想起最近几日听到的情报,定枯大师说道:“杀了我,然后回晏苍山庄吧,万万不可去京城。”
夏久星又一次坐了下来说道:“和晚辈说一下当年的事吧,心中谜团解不开,我不可能甘心回去。”
这一次,定枯大师终于妥协,在夏久星心中,那个雨夜残缺的真相又被补上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