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初秋的风吹过小院，带来一阵凉意，夏久星看着面前的老人叹了口气说道:“苏老伯，我从未亲眼见过我母亲，您是我唯一能找到与她熟识的人，您方才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底……我不希望我母亲留在我心中的模样，是由一个个谎言组成的。”
“您若执意隐瞒，此生晚辈恐怕永远无法知晓我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夏久星话中的悲伤伴着秋风将老人层层包裹，字字入骨。他知道夏久星说的没错，有些事，真的只有他知道，他若不说，过几年他入土后，许苍苍的那些经历将永远深埋。
“小姐她不姓许，她姓虞……”
她也不是在父母的爱中长大，自被太医诊断出哑疾，她的父亲便视她如草芥，连名字都没给她取，是她的母亲在书中翻找了许久才为她取了名字。
后来她年岁渐长，活泼好动，是死气沉沉的家中唯一的生气。但每每遇到她父亲，总是免不得一阵训斥，好动是不像大家闺秀，贪吃是上不得台面。
她的父亲从来不许她跟着母亲出去参加什么宴会，像是将这天生无法言语的女儿视作一道脸上永远抹不去的灰。
于是她悄悄的扒着门缝往外看，对外面的世界万分好奇。
直到有一日，她的父亲破天荒的对她笑了，准许让府中的侍卫抱着她出去玩，她开心的呀呀叫着，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
夏久星用衣袖掩着唇，闭着眼剧烈的咳了几声，掩下眼中的暴戾。他从未想过，他会有这么强烈的杀意。
苏老伯关切的看着夏久星，夏久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闭了闭眼后，夏久星说道:“您便是那个侍卫?”
苏老伯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说道:“那时候，小姐还没桌子高，我抱着她在京中逛了半日，怎么都下不了手。一直走到晚饭的时候，小姐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不知怎么的，绕来绕去回到了我家门口。在巷口，我碰见了许家那两口子，他们恰好去庙里求子回来。”
夏久星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下手……原来不是想遗弃，而是想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恒亲王为何……虎毒尚且不食子?”夏久星问道。
“王爷他心气太高傲了。京中皆知当年是虞氏拱手将天下让出，大楚几代帝王，皆对恒亲王府优待，对其许下万世富贵，犯国法不受刑，伤其性命者等同谋反。大楚上下人人艳羡恒亲王府，王爷却觉得，若他早生几十年，如今这天下还是虞家的。”
于是他高傲着高傲着，虞氏香火在他手上断绝。
“我母亲长大后，他是不是找过来了?”
苏老伯叹了口气说道:“人总是念着母亲的，那时小姐做出了一种糕点，味道与当年王妃做的几乎一模一样。某一日黄昏，王爷神情恍惚的走来店里，只尝了一口，便不住的流泪。算算年岁，王爷那时不过不惑之年，头发竟然白了大半，我只顾着看账本，都没有认出他来。
邻居家的大婶想用自家种的菜给自己孙子换点糕点尝尝，便来店里唤了几声小姐的名字。王爷听见那名字猛然擡头，看看小姐的脸，又看到柜台后的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然后他就像疯了一般扑向小姐，我与两个伙计废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拉开。”
“那时王爷因沉迷方术，乱吃丹药把自己吃的时常神志不清，寻过来的侍从以为他又发疯闹事，不住地向我们赔礼。我与小姐却知道，我们的清静日子要到头了。
当年王爷的疯病在京中闹得满城皆知，见他模样便知他时日无多，而他自小姐之后再无子嗣。京中都在可惜，恒亲王府的万世富贵，不过享了几十年。
那个时候夏公子与小姐情谊正浓，夏公子因向老侯爷坦白自己要娶一平民女子，挨了家法被关在家中，小姐一直记挂他。我劝小姐，不如干脆回去，用恒亲王独女的身份嫁给夏公子，小姐却不愿。
我当年在王府当差时只在前院，不晓得小姐在后院过得是什么日子。我一提回去，小姐吓的脸都白了，仿佛那里是什么炼狱。小姐想离着王府越远越好，但恒亲王既然认出她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后来，夏公子从家中逃了出来，小姐求夏公子带她走，两人便私奔了。”
长长的故事讲完，夏久星突然站起来走到苏老伯身前，然后撩起衣摆行了一个大礼。苏老伯惊得立刻想扶他起来，夏久星却说道:“若无当年苏老伯仁义之举，便无我夏久星，这礼是您应得的。”说完便深深的拜了下去。
苏老伯含泪看着眼前的少年，若是小姐能亲眼看到该有多好。
“苏老伯，我托人打听过，恒亲王在我父母私奔后没几天便过世了。他在认出我母亲后，有没有派人来找过她?我母亲走后，有没有人来打听过她的身世?”待苏老伯心绪平复下来后夏久星问道。
苏老伯想了想答道:“王府那边，王爷清醒后又来了一次，我让小姐去别处躲着，我转告王爷小姐不想回去，王爷很生气，一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小姐走后，首先找上门来的是文安侯府，老侯爷虽瞧不起我们，却讲理，他知晓凭自己儿子的武艺，定是自己带着姑娘私奔的，而不是被谁绑着私奔的，因此也没有为难我们。
后来，你大伯与你伯母察觉到不对劲，硬生生将你母亲的身世查了出来。但那时王爷已经过世，恒亲王绝嗣的事在朝上吵得沸沸扬扬，为了让他们过上清静日子，你伯母将所有痕迹清理的干干净净，此后再也没人来找过。”
夏久星敛目沉思片刻，然后问道:“恒亲王死后，我母亲为何不回去?家中只余她一人，王府中没有人敢为难她。以她的身份，也可与我父亲光明正大的成婚。苏老伯，当年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苏老伯目光有些闪烁，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院门忽然猛的打开，发出一声巨响，两人一齐向那望过去。
文安侯夫人提着裙摆风风火火的跨过门槛向院中走来，见院中两人都在看着她，夫人放下裙摆端庄的笑了笑说道:“久星怎么在这?真是巧了，我正好来这里查账。”
她嘴里说是巧合，但瞧她方才单刀赴会的架势却不像。夏久星站起来行了一个礼说道:“伯母，您来的正好，我有些事想问您。”
夫人看了苏老伯一眼，苏老伯深深的叹了口气。夫人温和的看着夏久星说道:“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吧，侯爷快回家了，到时候你功课完不成，小心手心被打烂。”
提起功课来夏久星有些心虚，如今已是傍晚，文安侯今早给他安排的功课他还纹丝未动。但夏久星仍是看着夫人说道:“伯母，您在门口偷听了有一会了是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夫人理了理帕子说道:“当年什么事都没发生，是你想多了。久星，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快回府吧。”
“伯母，我已经长大了。”夏久星掩唇轻咳了两声而后说道:“您什么事都瞒着我，难道不怕我误会什么吗?京中街头巷尾，为何都说我命不久矣?”
“你这孩子……”夫人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而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久星，我们是一家人，我与侯爷是不会害你的。听伯母的，不要乱想，乖乖回去吃饭。”
一家人?夏久星微微低下头，前后两世，他都不知被家人爱护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家人相处。
夫人上前拉起他的手，而后与苏老伯告别，夏久星一直沉默着，直到夫人拉着他上马车。车轮吱呀吱呀的转动，夫人看着夏久星沉寂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
“老李回来后，我听到你整治他的来龙去脉时，便知晓你是一个小人精。我们家的孩子，没有笨的。你回来这些天，一直有人跟着，竟无人发现你是时候打探到这些消息的。
久星，你埋怨伯母瞒着你;我与你伯父也整夜整夜的发愁，你这孩子心底里不知藏了多少事不肯说出来，万一憋坏了该怎么办?”
说着说着，夫人拍了拍夏久星的手，却发现夏久星的手背上藏着几道浅色的伤疤。夫人将夏久星的手掌摊开，伤疤层层叠叠，覆着一层薄茧，夫人顿时落下泪来。
像是被那滴泪烫到，夏久星一下子将手收了回来，手足无措看着一直流着泪的夫人干巴巴的说道:“伯母，我不疼……也用过消疤的药了，再过几月便看不出来了。”
夫人的泪流的更凶，吸了吸鼻子说道:“你这孩子，明明托生在富贵人家，怎么偏就这么命苦?”
“是，那些不吉利的流言是我让人传的，但那也是为了你好。那位在最高处坐的越久，脾性就越不像人。你母亲那些事他是知道的，先前他一直放着不管，日后可不一定。”
夫人红着眼将声音压到极低说道:“自从你回来，便一直有人想将你的身世传开，我一直想办法压，但马上要压不住了。久星，历朝历代想成事的，总要扯个名头，你虽姓夏，但流着那家血还在世的，你是唯一一个。
你别听什么优待，只要你对他有一点威胁，他绝不会放过你。”
陌生但温暖的涟漪在心底一层层泛开，夏久星暂且抛掉了自夫人身上刨根问底的心思，他隐隐的明白，他不应让家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