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鸡生
等到那线天光散去,崖边也没了人影,只剩下苍山云海与涧边的枯松。帝君闭了闭眼敛下眸中湿意,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细数他与发妻的这一世,美好的时光实在太短,她去得又那般惨烈。最开始那些年他每每忆起往昔,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不是她的音容笑貌,而是她死时的绝望、沉沉压在他心底的愧疚,还有多年茕茕孑立的落寞。
哪怕在千年后的如今,仍没能从这满心愧悔中脱出来。
好在这一世阴差阳错,反倒将她送回了自己的身边。
帝君眸光微暖,此时一片绿色的光斑飘飘悠悠落入他手中,这物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绿翡,是唐侨遗落在第一世的残魂。他将这缕残魂贴着胸口收好,这才惊觉唐侨好半天没说话了。
她坐在他成仙的那棵老树下,低着头抱膝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帝君心中一咯噔,先前强压在心底的忧虑与不安都翻腾起来。她是怨他的吧?怨他执意上京赶考,怨他那年留在京城没回家,更怨他回来得那么迟,他与刘清的龃龉更是雪上加霜。
这段记忆帝君从没与任何人说过,以前也没想说给她听,他就想陪着她、护着她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那些惨痛的往事说出来除了让亲者痛,再没任何意义。
可唐侨缺失的几缕残魂都遗落在前尘往事之中,也就是魂魄不全。若她循着月老的姻缘线走,与红线另一头的北堂煜结婚,自然没有问题。
然而帝君是仙,月老定不了他的姻缘,仙人必须得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姓,才算是夫妻,三生石就相当于是仙界的结婚证。可唐侨魂魄不全,天道不允二人结合,唯有从这些前尘往事中找齐她的残魂一途可破。
帝君在她身侧屈膝蹲下,没敢看唐侨的表情,握住她的手涩声说:“你昨日应过我的,打我骂我都好,但不能赌气,不能不成亲。”
唐侨整个人僵住,忽然直直朝他撞了过来,气势十分凶狠,帝君在某个瞬间都下意识地闭上眼等着扑面来的掌风了。
却不然,唐侨只是把他撞得一个趔趄,然后埋在他颈窝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边哭边嚎道:“你是不是傻?攒着万贯家财不知道再娶个媳妇?拿个骨灰罐子就能把我等回来啊!你七老八十了为什么要跑出来爬山!!你半点武功都不会还来爬山!!”
那时候的山可不像如今的景区,只有山脚才有村民铺好的石阶,山腰以上遍是悬崖峭壁,林中凶禽猛兽也多。敢爬这样的山,要么是武功高强的侠客,要么就是不要命的疯子。
帝君默然,“七老八十”再一次戳中了老男人纤细敏感的神经,他怀着治学一般严谨的态度小声反驳说:“没有七老八十,那时只花甲又三。”
六十三也是个老头子了……怕自家媳妇嫌弃自己的年纪,帝君又补了一句:“那时虽已是个老叟的模样,可成仙后寿元百倍延长,就恢复了年轻时的相貌。”
唐侨被他气得哭声一噎,睁圆了眼睛瞪他,泪珠子不要钱一般往下掉,帝君的颈窝里全是她的眼泪,山风一吹湿冷一片。
帝君赶紧把人搂在怀里哄,一下一下轻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这位能写出锦绣文章的盛世文豪,也能说一篓子的甜言蜜语。他组织了一下措辞,专拣唐侨爱听的说:“那些年官运亨通,时常有人送女子入府。有江南的瘦马,也有异邦的美人。”
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你娶妻我也不怪你”的唐侨瞪他一眼,帝君忙表心意:“我从没收下过,一生未续弦未纳妾,也没有红颜知己,史书可为证。这天底下纵有万千姿色,却再无一人能入我眼。”
不是她们不好,而是他仿佛失了明一般,除了捧在怀中的骨灰罐子,什么都瞧不见。
他唇畔噙着浅浅笑意,一点点擦干|她满脸的泪,轻声说:“你不怨我,便是我最大的幸事了。”
唐侨重重点了点头,在他衣裳上抹干净眼泪,一颗心又酸又涨,快要心疼死这个打了一千二百年光棍的老男人了。
“我成仙之后寻到了你的转世,还想不想看?”
唐侨问他:“咱俩在一起了吗?”
“没有。”
唐侨唰得抬头,满脸不可置信:“后世的我比这辈子还惨?”帝君说找到了她的转世,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唐侨完全想不到任何自己会不爱他的理由。可他先前也说过他俩只做过这一世的夫妻,莫非她又是年纪轻轻就惨死的?
“没有死得这般惨的。”帝君赶紧否认,犹豫片刻又斟酌着用词说:“只是……都不太圆满。”
唐侨提起的心放下半截,又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犯下杀孽,本应落入地狱受罚。可那陈员外作恶多端,你除去了他也算是有功。只是杀孽不可开脱,须得落入畜生道经十世轮回,才能重新转世为人。”
“畜生道?”唐侨一惊:“猪狗牛羊鸡鸭那些?”
帝君抿了抿唇,似乎也觉得这般太委屈她了,眸中染上两分痛意。他再一挥手,两人眼前的景色又变了。
方才的苍山云海立时变成了农家小院,土胚墙上密密实实爬满了绿藤,四间宽敞的青瓦房两两相对,这似乎还是个挺富庶的人家。门上挂着几串晒干的玉米棒和红辣椒,十几只公鸡母鸡小鸡在院子里晒太阳。
“怎么变成鸡了?”唐侨哀嚎一声,纵然她方才已经有了预感,此时看到这满院鸡的时候还是额角直跳。仗着自己是戏外人,蹲在地上挨个瞅了瞅:“这哪个是我啊?”
帝君阖眼思索半晌,从脑海中挖出一段千年前的记忆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一只浅颜色的,因跟别的鸡打架受过伤,鸡冠上破了个小|洞。”
循着这个特色找了一圈,唐侨总算找着了,神色复杂地瞧着角落里站着的那只瘦小的小母鸡,完全没办法代入自己。说它小其实并不然,这只鸡也是成年的老母鸡了,只是看模样比同伴小了整整一圈,明显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
别的鸡都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就它一只可怜兮兮地缩着脖子,别的大鸡散步时走到了它身边,它还往后退退给人家让个道儿,妥妥的泥人儿脾性。
此时屋子里走出一个农妇,拿着个簸箕满地撒小米,十几只鸡张开翅膀扑啦啦冲过去。“鸡小唐”也跟着往上冲,却被身边的兄弟姐妹叔伯姑舅一番蹬踹。它气得直炸毛,再接再厉地冲上前去,又被战圈中的鸡踢了出来。
唐侨含着一泡热泪看它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这鸡要不是她自己,她肯定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哈傻缺缺”,可知道这只鸡是她的转世,简直心疼得不行,真想抱过它来送它一缸小米。
大概是被谁的爪子挠疼了,鸡小唐缩着脖子小声“咕咕”了两声,可怜兮兮站在边上。
正当此时,墙边的阴影处忽的白光一闪,从那道白光中走出一个白衣男子来。一身白衫不染尘埃,正是刚成仙不久的傅辞。
唐侨盯了他一瞬,再回头瞅瞅帝君,千年过去,他几乎没怎么变样,只是那时的帝君眉宇深锁,伤痛都藏在眼底;如今的帝君光华内敛,眼中笑意清浅。
瞧见满地争食的公鸡母鸡时,傅辞也是一怔,眼中乍现欢喜。可当他看到鸡小唐被别的鸡欺负,站在一旁傻傻看着满地小米被抢光,一副“我都习惯了,我不难过”的委屈模样,他眼中又慢慢有了泪。
好不容易寻着上古追魂之法,好不容易找着她的转世,却是这般模样。短短几息功夫,傅辞心中百转千回,好半晌才慢腾腾走上前去,蹲下|身看它。
大红鸡冠油黄羽,尾羽是几根墨色的长翎,鸡冠上破了一个小|洞,明显是被鸡喙啄出来的。傅辞闭了闭眼,将眼中热泪敛下,在它面前现了形,试探性地喊:“侨侨?”
鸡小唐歪着脑袋傻呆呆看它半晌,以一声“咯咯哒”做出了回应。
“你是不是记得我?”傅辞心中狂喜,千言万语都成了无言,方伸手想要摸摸她的毛,就被鸡小唐恶狠狠啄了一口。这一口真是一点没留情,将傅辞的手啄出了一个小小的血洞,这哪是对待情人?跟仇人也差不离了。
傅辞怔了一下,也猜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自己猜:“我听说畜生道管得松,有些没喝下孟婆汤就转世了,你是不是还记得上辈子的事?”
鸡小唐:“咕。”
傅辞苦笑:“你是不是怨我,所以不想理我?”
鸡小唐:“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