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奇葩
其实,阿愁之所以接下那帖子,除了那“可怜天下父母心”之外,还有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她有点好奇韩大姑娘嘴里的那所谓的“贵人”,到底贵成个啥样。
话说韩枝儿被接进贵人府后,周家小楼里众人就只知道她攀上了某勋贵府上的旁支血脉,至于那位贵人自身有何勋位官职,韩家姐妹则一直表示,她们要低调做人,不肯细说。倒是对那贵人家的家资如何丰厚,韩枝儿又如何得其宠爱,竟是一点儿都不低调。
出于对勋贵的敬畏,周家小楼里的诸人都不敢问太多详情,生怕犯了人家的什么忌讳。阿愁则是被她师傅管束着,便是心里好奇着,到底不好怎么往细处打听。如今听那小丫鬟称呼她家当家主母“娘子”,却是忽然就叫那常被李穆当贴身丫鬟使的阿愁瞧出了一点端倪来。
自古以来,大唐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爱讲个虚情,更爱彼此抬高了地位相互恭维。比如坊间出了些识文断字之人,明明不是那教书育人的先生,却常常会被邻里尊称一声“先生”;再比如那读书人,未必真有秀才的功名,却常常会被人尊称一声“秀才”;还有那官宦女眷,未必就真够得上夫人的品级,却依旧会被人尊称一声“夫人”。
这些称谓,不过是一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虚热闹,外人可以叫得,自家人却叫不得。特别是“夫人”这么个有关自家所处社会等级地位的称谓,若真有什么人家不知分寸地这样乱叫起来,让官府知道了,这可就是个明晃晃的“逾越”之罪了。
而以韩家姐妹之前所透露的,那家家主的爵位,那家主母应该也该够格称得上一个“夫人”的,偏那来送约帖的小丫鬟却指称自家主母为“娘子”……人们向来只有往高处称呼的道理,再没个能够到“夫人”的级别,却反而被称作“娘子”的。
且不说称呼上的端倪,只从那没个礼仪进退的小丫鬟身上,阿愁便能肯定,这所谓的贵人大概也“贵”不到哪里去,那所谓的偏房旁支大概也真是够偏够旁的,她甚至隐约觉得,那家的郎君身上可能都没个什么功名实勋。
只要对方不是那沾惹不得的权贵官宦人家,阿愁觉得,她去看一看韩枝儿的热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所以,她几乎是抱着一种类似于王大娘那种八卦的心态,于第二天一早,坐着刘大的骡车,按照那约帖上约定的时间,来到那属中三坊的清安坊。
看到主家大门上的黑漆时,阿愁顿时便更加肯定了,这韩大姑娘所攀上的“高枝儿”,大概真个儿高不到哪里去。
照着规矩,她们这样的下九流执着约帖上门-服务,自是不可能走正门的,所以她便将那约帖递进了后门里。
后门守门的婆子以一种很有些无礼的眼神,把阿愁一阵上上下下地打量,然后一撇嘴,却是没有把阿愁让进门,只阻着那人,直到昨天来派约帖的那个小丫鬟接出来,这才放阿愁进了门。
“你怎么这时辰才到?!”
才刚一看到阿愁,那小丫鬟就吆五喝六地冲阿愁摆起了威风。
阿愁淡淡看她一眼,却是在门外站住脚,道:“倒是我疏忽了,约帖上写着卯正,这会儿离卯正还差着一会儿,我在门外等等吧。”
顿时,那小丫鬟就被她的话给噎了一下,那守门的婆子则幸灾乐祸地冲着那小丫鬟一阵嘎嘎的笑。
阿愁不由就惊奇地看了一眼那守门婆子――您是哪一方的?!
她那一眼,看得守门婆子也噎了噎,便冲阿愁喝道:“赶紧的,我要关门了。”
阿愁看看这二人没规没矩的模样,不由就想起宜嘉夫人府上的种种规矩来,然后在心里一阵暗暗摇头,却是更加肯定了,只怕这家不是什么有根基的人家,就算真个儿是什么贵人,只怕也是祖上的事儿了――后来阿愁才知道,她竟真猜对了,这家主人虽然跟京城某勋贵是同宗同族,却是庶出偏房的偏房庶出,早跟主家勾搭不上关系了。
领着阿愁一路进来,那小丫鬟始终拿一副防贼一般的眼在盯着阿愁,且嘴里时不时还冒出一句喝斥。
阿愁也不跟这小丫鬟计较,只目不斜视地跟在那小丫鬟的身后。
那小丫鬟领着阿愁穿过一条长而幽暗的防火巷,来到一个足有周家小楼两倍大小的四水归堂式两层楼前。
当阿愁跟着小丫鬟站到院中的天井里时,那楼上楼下立时探出好几个插金戴银的脑袋来。
一看到她们,楼上下的娘子们顿时就聒噪起来,有人哈哈笑道:“假的吧?这就是花香要引荐给我们娘子的梳头娘?!”
又有人道:“瞧这模样,大概还没满师吧……”
还有人撇嘴道:“还说认得专门给碧珠儿做妆容的梳头娘,我就说她在吹牛嘛,碧珠儿那可是旋胡舞的大家,凭她哪能认得……”
“诶,不一定哟,不定这真是个有本事的,能让花香凭着个新鲜妆容,把郎君被玉暖那小妖精勾走的魂魄再勾回来呢,哈哈……”
“说什么呢,不是说这是她替我们娘子请的人吗?我看她是觉得郎君那边没了指望,这是改而要巴结我们娘子呢……”
阿愁只装着一副老实相,眨巴着小眼儿,抬头看着那些说怪话的女子们。
这些女子,年纪最小的才十五六岁,那最大则看上去至少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她们每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在头上插戴着各种首饰,脸上更是浓妆艳抹,身上的衣着纹饰也是五彩斑斓。和她们一比,昨儿来送约帖的那个小丫鬟,简直就是如村姑一般朴素了。
此时已值深秋,偏这些女子们仿佛是想要借衣着挽留住夏日一般,一个个竟依旧都还穿着那轻薄透肉的夏装。特别是那半袒着的、因靠着栏杆而挤得更为醒目的一片片雪白胸脯,看得如今依旧是豆芽菜一根的阿愁忍不住就低头往自己那一马平川的胸前偷瞄了一眼。
若不是这里是正经的住户人家,阿愁险些就要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到了章台的某处花街柳巷了……
楼上下的女人们话中带刺地说着怪话时,楼下某间屋门忽然被人猛地拉开,韩枝儿冷着张脸站在门口处,冲那领路的小丫鬟喝道:“叫你接个人,偏你舌头这么长,竟废话个没完了!”
指桑骂槐毕,却是转眼就换了种上位者般矜持的神色,对阿愁点着头道:“你倒也算得准时,进来吧。”
阿愁默默又眨了一下眼,脑子里不由就勾勒出一番喜新厌旧、夺爱争宠之类的八点档剧情来。
跟在韩枝儿的身后进到屋里,她还没能抬头打量屋里的陈设布置,就只见韩枝儿双手抱胸堵在她的面前,那上下打量着她的眼神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算计。
“听柳儿说,如今你生意渐渐起来了?”那韩枝儿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腔调问着阿愁。
“还行吧。”阿愁故意回应以一种心不在焉的口吻,这才扭头看向四周。
不得不说,如今韩枝儿住的地方,可要比周家小楼里强多了,面积大不说,还是内外两间的套室。
那内室是卧室,外间是起居室。两间颇大的房间里,却是几乎所有的桌面案几上,都堆满了一堆堆不知什么用途的高瓶低罐,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瓷玉石器摆件。这看似繁华的琳琅满目,于杂乱无章中透着股心虚的寂寥。
见阿愁打量着室内,那韩枝儿原本要说的话忽地一收,只挑着眉梢,以一种自得的神态,指着那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室内道:“这些东西都是郎君所赐。你别看这会儿乱,等我搬到西院里独住时,只怕这些东西都不够陈设呢。不过也没什么,郎君说了,到时候看缺什么再到库房里去挑便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以一种期盼得到什么回应的眼神看着阿愁。
阿愁只沉闷地看着她,倒叫韩枝儿一阵不满,却是暗皱了皱眉,看着阿愁又道:“如今在这府里,像我这样的,可独一份儿呢。”
这是明着要点赞的意思吧。
阿愁想了想,便“哦”了一声,却是不等韩枝儿继续再向她显摆什么,紧接着问道:“枝儿姐姐特特请我来,是想叫我替你梳头的吗?姐姐想要什么样的发式?”
一种恼怒从韩枝儿眼里一闪而过,不过她很快就抹去那种情绪,继续维持着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回身极妖娆地往那妆台边上一坐,侧头看着阿愁道:“听我妹妹说,如今你替教坊里好几个名角大家做着妆容?都有谁?”
“也……没谁。”阿愁故意不接她那话茬儿。
韩枝儿愣了愣,却是一撇嘴,斜睨着阿愁又道:“你这样可不成。我可是知道的,如今你是那跳旋胡舞的碧珠儿专用的梳头娘。且我还听说,你也替叶大家做过妆容?这些可都是名满广陵城-的名角儿,别人想沾都沾不上的,偏你倒藏着掖着不肯让人知道!该利用的都不知道利用,我看你就是个傻……”
说到这,她忽地一顿,却是又换了副恩赐般的口吻,道:“若不是听我妹妹说,如今你出息了,又看在我们自小邻居的份上,想着要照应你生意,不然我可再不爱揽这事的。正好今儿我们主母要回一趟娘家,等一下我带你去我们娘子那里,你可得小心侍候了。”
却是又怀疑地看了阿愁一眼,道:“虽然我在我们主母面前替你打了包票,说你手艺是一顶一地好的,到底我不曾亲眼见过,你不如先替我梳个头,让我看看,若真个儿好,我再带你过去。”又道,“若是你能让我们娘子满意,以后可是长长久久的生意,你可用心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