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圣将军
他承宠的谣言传开了,为了保命,他和皇帝也都合力加强谣言的可信性。他得到的待遇越来越高,排场也就越来越大了。皇太后不但不劝阻,反而行为上很认可,有什么时节分赏各宫之余也总少不了傅幽人这一份。傅幽人知道,皇太后是想将他往炭炉上烤。这阶上覆上白雪,傅幽人低头走过,身上依旧是与雪不容的鸦黑衣裳,虽然身旁簇着几个小太监手提炭炉为他驱寒,但他仍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由衷的冷意。
“这么冷的天啊……”傅幽人又暗暗想道:京城尚且这么寒冷,悲狐山又当如何呢?
秦大学士等人联名弹劾国舅贪赃枉法导致民变的事,皇帝犹自可,他是个没什么想法的,听了众人的控诉,也都觉得国舅应该受到惩罚。然而众臣又说要将国舅处斩,还是满门的那一种,皇帝一听就吓得一身冷汗,只道:“你们太过分了!这可是朕的舅父啊!满门抄斩?那是不是朕和母后都要一起斩?”众臣一听,都不敢接话。皇帝怒而退朝,风风火火地往日度宫拜见皇太后。
皇太后一身素服,头髻上并不簪一点珠饰,见皇帝来了,含泪不语。皇帝见皇太后如此,也颇为伤心,又说道:“母后切莫伤怀,朕一定会保全国舅的。”皇太后垂泪道:“我与国舅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在社稷面前,这也是微不足道的。”皇帝听了这话,比听了群臣奏请抄斩黄家都吃惊百倍,满口都结巴起来:“母后……母后您、您的意思是……”皇太后答道:“唉,自作孽,不可恕!”皇帝一时觉得这个女人十分冷酷,又道:“母后,您……这他……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不就多贪了些钱么,这虽然不对,但也不至于这样子啊。”皇太后听得皇帝这话,也甚是吃惊,忙敛容正色道:“皇上,请千万别说这种话!岂不叫天下人寒心!”傅幽人在一旁冷眼看着,吃惊于擅权专政的皇太后在危机关头还是愿意为了大局牺牲荣华。国舅不仅仅是她的家人,更是她在朝廷最有力的盟友,黄家更是她的母家,是她稳固地位的基石。如果她失去了这些,就是失去了一切。
事实上,皇太后也并未伟大至此,她又说:“请皇帝不要考虑这件事了,到了明天,一切都有结果。国舅罪不可恕,但请皇帝宽恕我的母家。”皇上也没什么意见,只待明天。到了翌日,宫外传来国舅自杀的消息。傅幽人明白了,国舅用自杀来换取全家的平安。皇帝心肠最软,得知国舅自杀,颇为伤感,更不会责罚他的家人了。
烛火摇曳,皇帝在灯下阅读着冬州传来的密报。他看了看,又笑道:“傅郎,你之前不是问了庸道宗的事么?”傅幽人闻言,脸上闪过压抑不住的惊喜,忙低着头说:“听皇上的语气,像是好消息?”皇帝说:“算是吧!原来雪人这种塞外刁民,风化未开,是很敬重鬼神的,因此并未滋扰庸道宗,对那迦蓝圣宗也很客气。如今神圣将军伏忍惟已将人赎回,没什么大事了。”傅幽人闻言,胸内多日来的忧郁一时消散,身体也显得轻飘飘起来。皇帝放下了书信,看着窗外微微星光,忽而叹道:“为什么国舅要贪污呢?是朕给他的俸禄不够多么?”那傅幽人突然听见皇帝的叹息,心里也很压抑,只答道:“回皇上,人心是不会餍足的。好比皇上虽然九五至尊,坐拥天下,但总也会有想要更多的时候。”皇帝扭头看向堆积如山的奏章,这里每一封他都要看,他也都不必看,上头已写好了一切的批注,他甚至不用抄写和盖印,这两项工作已有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代劳。他连个盖章机都算不上。他背靠着冰冷的龙椅,幽幽说道:“朕又算得上什么九五之尊?朕和那些个妃嫔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宫中一件摆设而已。”
说着,皇帝幽幽地闭上了眼睛,傅幽人淡淡地低着头。半日,春恩内侍来问讯,皇帝颇没兴头,只说:“不必召妃子了。”皇帝这些日子心情比较低落,并没有宣召妃子,也嫌在寝宫规矩多,故只去春恩殿,命傅幽人单独伺候。众人更认为傅幽人和皇帝的关系很亲密了。
皇城的宫殿最近可谓是雨露单薄,皇帝不爱宠幸妃嫔了,皇太后死了兄弟,天天素服吃斋,伏圣后挺着个大肚子,也不好宣召男宠。这伏圣后的肚子一天赛一天的大,她也不见人了,只默默圣宫中待产。怀着身孕的她比以往丰腴不少,但因为脸好看,衣服贵,搭配得当,看着还是个美人。斜阳陌陌,染得院落里的雪黄黄的,透过窗帘看,闪耀着令人眼睛不舒服的光彩。伏圣后在窗后眯着眼,看了一阵子雪,便将帘子放下。宫女嘱咐道:“娘娘仔细着凉。”
伏圣后缓缓移到塌上歪着,又道:“不知道忍惟怎么了……”宫女笑道:“外面不是说了么,伏将军什么仗没有打过呢?难道还怕这些饥民?娘娘不要多分思虑,要安心养胎才是呢。”伏圣后却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太后怎么会平白将这个立功的好机会拱手让给忍惟?只怕内里有什么乾坤,也未可知。只恨我名为圣后,却势单力弱,而且又孕中虚弱,不然也能够多照看着。我千叮万嘱要他小心,希望他足够谨慎,能够平安回来才是。”宫女便道:“都说迦蓝圣宗如今与他一处,彼此能够照应着吧?”伏圣后脸上隐隐现出嫌恶之色,却不宣之于口,只装模作样地柔然一笑,往后躺着,默默闭上了眼睛。
伏圣后感觉胸口有些闷,恰似当年初孕时。为了掩盖圣女怀孕的事情,让有孕的皇后与之共处,对外说是圣女为孕气不稳的皇后祈福。两个孕妇朝夕相处,却没什么话好说。偶尔伏依依还能听见黄皇后在窗边与侍女低语道:“我梦见了――这一胎该是个皇子呢。”说着,素来冷酷的黄皇后唇边也绽出几许笑意。伏圣后却觉得很好笑,她是个圣女神棍,还不信孕梦这一套,不想这个无神论皇后还能得出这些结论!
是男是女,孕中难明,但婴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便是一望而知了。仙姝公主出生的那一天,养尊处优的皇后也碰上了难产的问题,疼得死去活来,也是快要性命不保的,好险母子平安,但还是疼痛难忍、力竭昏迷。只是她仍心心念念着肚子里爬出一个皇子,故她一睁开眼睛,诸事不问,也不喝水,沙哑着嗓音问道:“我的皇儿呢?”那宫女脸色十分尴尬,跪在地上应答:“恭喜,皇后,皇上听说添了一位活泼可爱的小公主,欢喜得不得了呢。”宫女脆生生的这句话,却是刀子一般,割在了皇后的心上。皇后的脸是白的,眼睛是红的,颤抖着肩膀,沙哑着声音喊道:“该死的奴婢!该死!还我的皇子――明明是一个皇子!”说着,她眼中又滴出温热的泪珠来。伏圣后就在隔间养着,冷冷地听着皇后像是疯了一样质问众人她的皇子的去向。
关于仙姝公主被杀的疑案,伏圣后一直相信这不是熊妃的阴谋,伏圣后认为,这就是皇后干的。在伏圣后看来,黄皇后是不可能爱仙姝的。黄皇后只爱皇子。还好,仙姝死后,虽然黄皇后无宠无孕,但仍仗着权势夺了先帝的私生子,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皇子了。凭着皇子,她又延续了母家的荣光,成了黄氏的又一任太后,更把一个不成器的皇帝捏在手心,操控天下。
而伏圣后呢?伏圣后又得到了什么?她是神圣伏氏的嫡女,从小就要学习克制欲望,达到人与自然的平衡。可在她看来,拥抱欲望才是达到生命大和谐的必经之路。家族和国家要求她做一尊贵不可及的雕塑,而她只是想成为一只放飞的小鸟。故她每次的放飞都伴随着狠狠的摔痛。先帝在寺中窥见她的美色而诱惑了她,使她初涉声色的快乐便不能自拔。
她在孕中,皇后也在孕中。二人相处,皇后是知道她肚子里怀着龙种的,因此十分嫉恨,便借机出言羞辱。伏圣后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一言不合就顶回去,这使皇后一时反而不能拿她怎么办。伏圣后生产后,孩子旋即被夺走,归在别人的名下。圣女是不能有孩子的。先帝也害怕自己搞一国圣女搞出人命来的事被说出去,被写成小黄书,那他百世英名也毁于一旦了,故也远离了圣女――大概一阵子。想来想去,连宫里最得宠的熊贵妃也没有伏依依颜值的十分之一,先帝这个直男癌像忍不住偷腥的猫,又去蹭寺中的圣女了。圣女见皇上前来,十分诧异。皇帝是来求炮的,自然扯掉之前那高贵正直的模样,十分柔情地说:“依依,你该不会还在记恨朕罢?”伏依依含泪道:“依依为人任性,只求陛下原谅。”先帝见她楚楚可怜的,有什么不原谅的,满口的原谅。伏依依方破涕为笑,说道:“那么,皇上是为了妾怀上了云西王的孩子的事来的了?”先帝听了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云西王知道伏依依与先帝重修旧好,便与伏依依分手了。伏依依心中颇为受伤,忍着恶心继续侍奉先帝。她对先帝真的是当初有多爱,如今有多恨,巴不得半夜起来挥刀割龙根,终究是这心不够狠,只能苦等和哑忍。先帝又提议让圣女入宫修行,伏依依死活不肯,不过又说国寺里确实不方便,不如移出去。先帝为她把一座京郊的避暑行宫改成圣宫,供伏依依居住。若非侍驾,伏依依平时就在这行宫里勤勤恳恳、快快乐乐地给先帝戴绿帽子。先帝虽然有风闻,但也没说什么。
后来先帝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内务府那边牌位都搞起来了。熊氏搞了那么多年,还是混在贵妃这个位子上,皇后无宠却还是皇后,手里还有个儿子。熊妃急眼了,想方设法地让先帝封自己的孩子做皇帝。先帝对此很不愉快,对熊妃也很无爱了。伏依依见形势不对,在先帝面前哭着,自请带着伏忍惟远嫁和亲。先帝心软了,又问:“那骄男呢?”伏依依道:“骄男是陛下的血脉,岂可至番邦为人臣下。”先帝说:“从来都是你最聪慧,懂朕的心意,可惜你是圣女,否则……唉,这也好的,你去罢!只是朕不舍得看着你走啊。”先帝驾崩后,太后搞死了熊妃就想搞伏依依,可惜伏依依拿出了遗诏,奉旨和亲去了。先帝又赐伏骄男天家斩马剑做他的护身符。
太后新官上任三把火,刚灭了熊妃母子及一众朝中看不顺眼的傻饼,正是得意,却发现动不了伏依依,只觉得被先帝的幽灵狠狠打了脸,更是恨得不能更恨。而且本朝为防外戚专权,少主登基,太后及众太妃须在一年内离宫修行,修行至皇帝弱冠方可回归。太后已没多少时间收拾这些异党了。她只好逼伏家命伏骄男为伴驾僧侣,随太后离宫修行。伏骄男得知后,拿了御赐宝剑远离京城,至塞外落草为寇。太后一怒,又害了不少伏家的人。这伏骄男至塞外后,拿着御赐宝剑做强盗,一时众人都不敢与他为难。太后也没下令围剿他的意思,竟致使他成了当地一霸,得了个“塞外第一响马”的称号。
有次越冬春早,强盗们都熬过了冬天,见有队不凡的车队经过,忙去劫了,将财宝掠夺,还绑了领头的白脸公子及其友人、近侍。及绑了回去,那伏骄男才知闯下大祸,这公子居然是辅政王爷的独子。伏骄男也忍不住怪责:“这辅政王是不是有病?自己的儿子武功那么弱,还让他来塞外这么不安全的地方,还微服?”这辅政王家的小王爷也觉得很冤屈,他只是要和几个朋友出来旅游,不知怎么的就被绑了。二人聊了聊天,伏骄男觉得这小王爷和一般的富二代、官二代不同,那小王爷也觉得伏骄男是个清新脱俗的强盗,彼此便成了好朋友。伏骄男便解绑,小王爷又说:“我还有两个朋友被你绑了。”小王爷口中的两个朋友是两个极秀美的少年,年长的叫傅天浪,年幼些的叫傅天略,是一对亲兄弟。
伏骄男带着这三个人游玩了一下山川,便让人送他们回塞内。不曾想那边人刚放了,就有官兵来灭山寨。但因山寨人强马壮,地势凶险,一时僵持不下,官府老大急着完事,索性围攻,放火烧山,将山烧得都秃噜了。这下整座山连山猪都成了烤猪了,那伏骄男自然也无生还之理。小王爷多愁善感,听说后哭得停不下来,又跟太后解释说:“这伏骄男不是坏人!他没有伤害我啊!”那太后便回复说:“我也刚听说这事,这官府居然没有事先启奏就动武。分明是当地的官府为了邀功请赏、不问青红皂白就先斩后奏,委实可恶!且普通山贼也便罢了,这伏骄男是持剑的,如何能杀?”故太后又将那官府首长的全家砍了。这个剧情走向也让小王爷惊得下巴掉下来接不回去。心理有了阴影,以后都不敢去旅游了。
伏圣后想起在塞外生的三个女儿,个顶个的水灵,都被老藩王卖掉――或者说是送去和亲了。只有伏忍惟在她身边,孝敬她、顺从她。也不知肚子里的这个是男是女,是福是祸。想着这些烦闷的事情,伏圣后只觉得喉头有点儿泛酸。半晌,外头嘹亮的喊叫隔着窗纱传到了伏圣后的耳边――“太后驾到”。
伏圣后支撑着坐起来,撑起了眼皮,腹部越发明显的坠涨使素来冷静的她不禁有些惊恐。帘帐支起,那十分威仪的皇太后穿着素服走了进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眉目间还是带着令人厌恶的孤傲。伏圣后的眉目何尝不是如此?她并不起身,只是微微欠身,说道:“拜见太后,妾因身体不适,无法迎驾,实在惶恐。”皇太后冷笑道:“依依,你身体不适,合该好好调理才是。”说着,皇太后见伏圣后并无起身让座的意思,便也不介意地坐了在客座,道:“你如今月份大了,是要好好休息的,如果不是要紧的,我也不好来打扰你的。”伏圣后听得这话,头脑也胀痛起来,只强笑着说:“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竟然劳驾太后亲自来了?”皇太后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大事么?伏忍惟在冬府遇刺,已经身亡了。”伏圣后听了这话,一时似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头顶,是要魂飞魄散了,半日回不过神来,耳边一时失了声音,都听不见旁人的话语,只是轰轰的,像被几百辆马车碾过了。
皇太后端着,看着伏圣后的脸色转白,竟登时吐出一口血来,宫女们忙作一团,又扶着伏圣后,不断问询,那伏圣后却似是什么都听不见一样,只是呆呆的。皇太后见状无比畅快,更畅快的还在后头,那伏圣后的裤子忽而见了红,同时,伏圣后便忽然醒了一般,美丽的脸庞痛苦地皱起,喉咙发出惨烈的嘶叫。宫女喊道:“来人啊,圣后要临盆了!”又有宫女请皇太后出去,只说怕冲撞了。皇太后笑道:“什么冲撞?冲撞了谁?我也是生产过的妇人,如今只是个命硬的寡妇,又怕什么?我在这看着也好,医人们便不敢怠慢了。”圣宫里并无太医,侍奉伏圣后的都不是皇宫编制内的人员,而是神圣伏家的人,是巫医为主。这些巫医也不听太后的号令,所以伏圣后才放心启用。
皇太后站在一旁看着,眼神像是刀锋一般,隔着床帐,伏圣后都能感觉到寒意。皇太后稳稳地站着,隔着绯色的纱帐,看到伏圣后痛苦的脸容。柳色的眉,朱色的唇,都混沌在绯色的帐中,颜色是模糊的,但线条还是那样清楚,皇太后忽而明白了先帝对伏依依的迷恋,伏依依的容颜是无敌的。皇太后忽而心悦诚服。
窗外的云浮在乌黑的夜空,遮住半边月,故月色不是十分光亮,但仍是温柔的,透过帘帐,仍照着伏依依一张灰白的俏脸。待她缓缓睁开眼时,房间的血腥味儿已去了大半,这内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丝毫不见白天时的混乱,但对伏依依而言,肮脏和罪恶依旧在――因为太后仍然坐着。这皇太后倚在窗边,发着愣看着天际,露出当初怀孕时那柔善、期盼的神色。然而,听见了伏依依干咳的两声,皇太后脸上又端庄冷漠起来,她将目光移到伏圣后的脸上,脸上忽而露出虚假的笑容,柔着嗓音说:“依依,你醒了?”这声“依依”听得伏依依鸡皮疙瘩掉满地,她强自振作,回敬一个假笑,说道:“谢太后的关心,如今国事这样的繁重,还担忧着我这卑微之身。”皇太后笑道:“没什么,本宫只是看你辛苦,心中不忍。孩子嘛,总归是个麻烦。你如今是神圣皇后,地位超然,还带个孩子,实在不妥。”伏依依闻言,脸色更加惨白:“难道你们又要使我骨头分离?”皇太后对此番的胜利颇为骄傲,盯着落魄如此的伏圣后,忍不住扯掉温柔的假面具,露出高傲冷酷的脸孔来,正色道:“你是圣女,本不该有什么‘骨肉’!然而天家宽容,纵容得你一错再错,实在使人难以原谅。如今诞下孽子,已经是最后的优容了。你别得寸进尺才好。否则连你自己也保不住!”
伏依依见她不遮掩了,也口没遮拦起来,只冷笑道:“在忍惟被你害死之后,我就已经保不住了!没了神圣将军保护的神圣皇后如何不是你手心的一只蚂蚁呢?你不过是太过刻薄小气了,连个痛快也不舍得给我,偏要糟蹋、折磨我罢了。”皇太后并不否认这个说法,只是她又阴恻恻地笑了,缓缓地站了起来,优雅地挺直背离去。她的背影消失了,但还能听见庭院间回荡着“太后摆驾”的吆喝。
伏忍惟戎马半生,自认是个英雄,最终死在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下。这匕首不算锋利,只是刀锋上所淬的毒十分厉害,见血封喉――这也让伏忍惟没遭多少罪就去了。他不抗拒死在军中,但却不愿意死在自己人手里。到底是事与愿违。太后点兵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他的死法。
京中尚冻死不少平民,冬府自不必说。清晨的风吹过枝头,发出瑟瑟的风声,将士们一身裹素,抬头看着这凛冽的天时使树枝变琼枝。他们劈下树枝,堆成高高的柴堆,用以焚烧神圣将军的尸体。
孙副将走了出来,一张大男人的老脸用力地皱起,呈现悲哀的表情。他手里拎着一个人头,递到柴堆旁的一个少年跟前。这少年大概不会超过十六岁,长相几分像伏忍惟,但眉目秀美甚于伏忍惟千万倍,颇有那伏依依的颜色,可惜是个男子,不然大概就是倾城美女了。孙副将对他说道:“好孩子,刺杀神圣将军的凶手的人头在此,也算可告慰令尊的在天之灵了!”说着,孙副将碍于挤不出眼泪,只好又干嚎起来。
这少年名叫伏鸳鸯,是伏忍惟的私生子。也有人说这也是伏依依做藩王妃时与他人私通所生的孩子,只是归在了伏忍惟名下,然而谁知道呢?伏鸳鸯淡淡地看了孙副将一眼,又将目光移到站在柴堆旁的迦蓝圣宗身上。这迦蓝圣宗日前与伏忍惟烧黄纸结拜了,将士们都认可迦蓝是伏忍惟的好兄弟。
这迦蓝圣宗默默站在风里,一动不动,好像是不太怕冷的样子,虽说是个读经的僧侣,穿得比热血的将士还单薄许多,更显得体态颀长,皮肤的颜色比雪还透明,眸子比伏鸳鸯臂膀上绑着的黑布还漆黑,那容颜像是神像托生一般,使人见之忘俗,比起精致的伏鸳鸯,又是另外一样的风采。几个将领又站了出来,说道:“如今战乱,既然凶手已经伏法了,咱们还是得从大局着想啊!群龙无首,只会被歹徒乘虚而入,以我看来,还是应该让孙副将先担当将军的职位才对。”这话说完,众人纷纷同意。却也有胆大的副将站出来,冷哼道:“我看还很蹊跷,这凶手还没供出幕后主谋就死了?”又有军官站出来,附和道:“可不是?且何必急着推举孙副将呢?孙副将是皇太后的爱将,祁国公的密友,不必咱们推举,不用多久,朝廷自然就下旨擢升他吧!”这军中多有敬爱伏忍惟的士兵,听了这些话,也禁不住骚动起来。
不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伏鸳鸯身上,不管他是伏忍惟的还是伏依依的儿子,总是伏忍惟生前一直培养着的接班人,故大家都在等伏鸳鸯表态。在伏忍惟死后,伏鸳鸯一直十分沉默,直至现在,他才不得不开口,缓缓说道:“事急从权,我们如果自己先互相猜忌,如何对抗外敌?还是当以大局为重,在朝廷旨意下达之前让孙副将当将军,下官没有异议。”这话说完,那些伏忍惟的亲信气得几乎原地爆炸,但也只能够默默爆炸,憋着一口气差点憋死过去。孙副将倒是乐得忍不住笑了,忽然发现在这个场合笑是不礼貌的,忙皱起脸来,又忙对迦蓝说:“请圣宗主持丧仪。”这迦蓝是个冒牌货,真正懂各种教宗繁文缛节的圣宗大人已经死了,如今这貌若天神的迦蓝其实是那个劫后重生的伏骄男。他又怎么知道如何主持丧仪呢?只是他仍仗着一张美丽的脸和自带的气质,按照自己的理解走了一遍流程,在场的大老粗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丧礼完了,没过几天,那儿又架起了柴堆,将士们也没什么表情。几个副将簇拥下,伏鸳鸯拿着一个人头,递到孙副将亲信的眼前。那伏鸳鸯脸上仍带着少年的稚气,但语音却颇为冷冽,只说:“刺杀孙将的刺客人头在此,也暂可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了。”孙副将的亲信们被噎得说不出话。伏迦蓝又莫名其妙地走了一遍流程,而且这次伏迦蓝的心也不太诚,比起来,上次他还是真实地伤心的。
伏鸳鸯走完了流程,伏家的亲信便道:“想起来,上次大家都同意事急从权,先让孙副将担当将军,如今也该让伏鸳鸯做将军才是呢。”如今孙副将已经被杀了,军中又多是伏家将,孙副将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点头称是。
皇太后听说了伏鸳鸯的事,也是气得不得了,惊叹伏家的人战斗力个顶个的强,难道真的有神佛加持?那祁国公听说此事,也觉得十分麻烦。原来祁国公想伏忍惟死了,他自己也可以横着走了,没想到又来了个麻烦精。他也早听说过“鸳鸯少爷”的名号,只道是个少年子弟,不想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魄力,也是低估他了。
柳祁想了半天,只对皇太后说道:“如今看来,只要想办法不让伏鸳鸯坐大才好。”皇太后说道:“如今谁不知道这个理?只是他要是平了乱回来,难道不封赏他?”柳祁便道:“伏忍惟手里的兵太多了,如果都让伏鸳鸯继承了,那可不妙。趁着他们还没稳固,将伏忍惟的兵分编出去才好。”皇太后不是不想分编伏忍惟的兵马,只是分了出去,又怕入了柳祁的口袋。皇太后忌惮伏家,也不见得就不提防柳家了。
这边乱闹不了多久,就平复下来了。又到了论功行赏的时节,皇太后忌惮伏鸳鸯与柳祁,这在傅幽人的意料之内,出乎傅幽人意料的是皇帝的态度。小皇帝一边撸着猫,一边对傅幽人说道:“傅郎啊,你说怎么办?朕觉得不可以让伏鸳鸯继承‘神圣将军’。”傅幽人很是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呢?”那皇帝却认为这是一道送分题,原来皇帝当年跟先帝实习,先帝经常考他一道三角定理,答不对是要打死的,因此皇帝至今记得:“这个很重要!先帝画的重点,黄家、伏家、柳家的家主要三角齐全,平起平坐。现在黄家的国舅爷去了,还没来得及推个人出来做相爷呢!所以伏家也不能有人出来做神圣将军的。”傅幽人没想到皇帝还懂得帝皇的制衡权术,也有些吃惊,只是过了半会儿,又说:“可是如果皇帝不封神圣将军,那这三家就剩柳祁公一家独大了?”皇帝死记硬背着三角定理,却没想到这一茬,一听也觉得醍醐灌顶,忙拍着大腿说:“是也!是也!还好有傅郎提醒我!”
傅幽人感觉以皇帝的智力,先帝能把他教导至此,也是尽力了。不过先帝宁愿让黄氏的傻白甜继子做皇帝,也不让熊妃的孩儿登位,也看得出皇帝对柳、黄、伏三家平权传统的承认度。傅幽人想了想,说道:“伏鸳鸯还没成人呢,咱们可以封他为圣子,入宫修行、为国祈福啊。”皇帝听了,赞赏不绝,说道:“傅郎好聪明,和太后想到一块儿去了。”听了这话,傅幽人只觉得冒冷汗,只道:“奴不敢,请圣上千万别将奴和尊贵的太后相提并论。”皇帝笑道:“我懂的,这儿就你我两人,有什么不好说的?但是咱们还没想到这个神圣将军的爵位怎么办,难道就空着么?”傅幽人答道:“也不用这么麻烦,那伏忍惟不是和迦蓝结拜了么?迦蓝是圣宗,他的存在让不少冬府乱民及雪人族倒戈归降,正可以以此为凭,反而封迦蓝为神圣将军。反正迦蓝根本不是伏家血脉,又没有兵,只是个和尚罢了,给他个将军的名头也没什么害处。”皇帝一听,拍案叫绝,说道:“傅郎果然聪明!”
皇帝将傅幽人的提议告诉了皇太后,皇太后权衡了一下,也首肯了。然而,皇太后的母家不太给力,一直出不来人继承国舅爷的相位。皇后又劝说:“咱们族妹黄芩温柔贤淑,嫁了那探花郎,叫白术的,也是个可以的。不如就先让这白术当着罢。他出身草根,只能依仗咱们家。”皇太后听了,只好将白探花提上去相位,作为权宜之计。
于是下旨,伏鸳鸯平乱有功,虽为私生子,先归入伏家正统,封作圣子。以前圣子圣女是要去国寺的,现在国寺被皇太后铲平了,便入皇城神庙修行。迦蓝也入伏氏,顺化乱民、外族有功,为神圣将军。白探花当丞相的事也顺便敲定下来了。开春就办大会,庆贺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