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霜(五)
我拿着两三枝桃杏,回到思齐宫的门前时,入眼华颜正在门口蹲着,胳膊抱着膝盖,头戳在胳膊上,一动不动。
这姿势何其眼熟,她莫不是又在哭?我猜测着,立时有些束手无措的感觉来。但转念一想,自那次去都广野寻她母亲以来,华颜便瞧见我爱答不理的。若是此次又因着什么伤心,也不当跑到本仙君这处来,我便又放了放心。
门口的小仙童瞧见我,弯腰道:“司簿回来了。”
未及我招呼一声,便看见华颜立时抬起了头。
我唬了一跳,她脸上数道水痕,眼睛又红通通的,不是在哭,是在作何?
“你……你快去,快去救二殿下,”华颜起身拉着我的衣袖,还不忘伸手抹了把脸,又吸了声鼻子,声音急切,还带着哭完的低哑。
我一时未反应过来,只看着她问道:“二殿下怎的了,如何要我去救他?”
“你知晓饕餮在哪处的罢,他定然打不过那凶兽的,你快些去啊,”华颜话说的颠三倒四,看着我又跺脚,“我来寻你,你不在。我只好去寻大殿下,他也不在。我这般修为的,去了只能拖累二殿下,一时想不到法子,幸好你回来得早。”
饕餮我确然知晓在何处,那东西非是一般的凶恶,莫说长辞打不过,再加上一个我,也未必打得过。但他闲来无事去寻那饕餮作甚,磨练自个儿也未有这般磨练的罢。
我被华颜推搡着,仍是不大明白:“他究竟做什么去了,为何非得要找那饕餮?”
华颜眼瞧着要吼,又压下嗓门:“去取那处的玄天草。他去的时候说,若是过一日他未回来,便叫我去……去旁的地方,可见是很凶险的……”
我听她说着,只觉着华颜连话也说不清楚,便打断她道:“他为何要去,是帝君叫他去?”
“是帝后,”华颜声音低了些,“朔令帝后说叫殿下去为她取些玄天草,给帝江鸟。”
我一时震惊地看着华颜,脑子里尚未有何想法,已然出口道:“你……罢了,你再去大殿下那里瞧一瞧,看他何时回来,我先去那处。”
本是华颜嫌我不快些去,如今我赶着要去了,她又拽住我,眼睛睁大,惊慌道:“……你,你是不是也不行……那该怎么办,我不认识其他的仙家了……若是你与二殿下……”
……本仙君不行这话如何说的。
我额头跳了一跳,收回袖子,道:“还未去,莫说不好的话。万一,……”万一如何我其实不大想说出来。本仙君不至于贪生怕死,但平白地丢了小命,也不大愿意。但确然我未有把握,“万一过两日,我与二殿下皆未回来,你与大殿下说一声,就说……他弟弟跟本仙君流年不利,不幸给那饕餮做了腹中餐。”
华颜点头应了,面上仍是悲切担忧,好似我真个要一去不复返。
掐着云头出了幽都,掠过的小风凉飕飕,我方将华颜说的在肚子里转了一转。
玄天草有修魂补气增益修为之能,天界的神仙也有想拿它来炼丹的,但都惧于那一旁的凶兽饕餮,为着炼几颗丹与那凶兽斗个你死我活搭上小命,很是不值得,便都作罢。如今朔令帝后叫长辞去那处,为那帝江鸟取玄天草。
我想着这事,有些莫名的恼火。凡尘有话说人心隔肚皮,如此看来,神仙心才是隔山隔海。即便神仙不大重情,也不兴眼睁睁叫儿子去送命的罢。修为还不及三千年的一个小神仙,究竟是觉着他本事大,还是觉着那饕餮徒有虚名。
或许是仅仅对他的死活不在意呢,我本不该如此想一介帝后。但除此之外,想不出旁的说法。
我想得心气不宁,差一点叫云头散了栽个跟头栽下去,又赶忙拢了心神,再未胡思乱想。
那一片玄天草,在西荒的北次山下。我降了云头落地时,才发觉手心里不知何时满是薄汗。
不远处一片白花绿叶的细小草木,丛丛簇簇,瞧着素净普通,还不如不久前我拿在手中的那几枝桃杏起眼。然那周遭的时有时无的仙泽,是一般的草木没有的,当是玄天草无疑。
仍有细凉的风掠过,那一片玄天草也歪歪摇摇,缓缓起伏。周遭静悄悄的,不见活物,未有任何动静。
我来得晚了么……我攥紧衣袖,将这个念头压进心底,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原地立了一会儿,仍未有声响,不见饕餮。
或许是长辞真个将那饕餮打败了,自个儿回去了……我又想,又觉着荒唐,郁结烦恼。我动作轻缓地使了仙力探着周遭的气息,试探般地往前头挪了一步。
静悄悄的,耳旁只闻得本仙君的脚步声。
我便又往前探了几步,继而又近了些。离着那玄天草不过数丈远的距离了,我看了看周遭,稍微松了松气,又不敢放下警惕。
转身看了一圈,未见着什么。扭头往前看,地上一物撞入眼中,看得我心神大骇。
是一块玉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玉佩,红色的流苏在地上扑散着,玉i歪斜。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俯身捡起来,握在手中。
我不曾看错,确然是扶霖身上那一块,上头还沾着血迹,黏住了几条流苏。我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去想。
华颜不是说他不在宫中么,难道是早先便来了。那此时这玉佩又是缘何会落在地上……
他那般精巧心思的,总不会叫自个儿真的送了命,我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又手足无措。或许真个是打不过那饕餮呢,那凶兽的名头流传已久,即便他过了天劫,也未必能比那饕餮再凶悍上几分。又或者他是与那凶兽同归于尽了,故而此时才不见那饕餮的踪影……但照着以往,他若是早先来了此处,当是阻拦长辞才是。难道也真个为着与帝后取仙草,便实实在在地与饕餮打上一架么……杂七杂八的念头涌上来,冷汗早出了一身。
我漫放了目光又往周遭瞧,又见得地上数片暗红的颜色,离得近的那些玄天草碎白的花上头,也沾了刺目的鲜红。我喉咙涌上些腥甜,又狠力咽了下去,想走一走,腿软得踉跄一步几乎要摔倒。
究竟是如何,他此时究竟在何处。
一身冷汗在风里凉飕飕,霎时叫我清醒了几分。什么都还不知晓,我便在此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此时还是先瞧一瞧到底是什么情形,再做打算。
将将转身,便闻得一声戾吼,暴戾的气息随之而来,我心中一凛,欲要闪开身形,不想还未退开,后背便重重地挨了一下。我一时头晕眼花,差点把心脏呕出来。
结出个仙诀打过去时,我方瞧清了。虎齿利角,鬃毛皆张,身形高大的,不是饕餮还能是哪个。
我仰头瞧了瞧那凶兽的头,觉着自己真个要交代在这里了。
手心里的玉佩硌得生疼,我估摸着,怕是我还够不上与它同归于尽。想清楚这一点,便也无所畏惧了。总归我打不过它,至多进了它肚子里,还能如何。
饕餮避了避我劈过去的一道电闪,抬了巨大的爪子一声怒吼又朝我扑过来。
最好它将我吃干净了,不若留下什么残肢骨头的在外头,才是不堪。我一边勉力地躲,一边还有空来想一想这些。
我躲开了那爪子,但未完全避过去,又被它另一爪掀到了地上。
饕餮张开的牙齿分外清楚,口中一片血红,还淋漓着口水。
本仙君要被一个畜生给咬死了,还要给它做了粮食,真是暴殄天物……
吼声在身后震耳欲聋,我半俯在地上许久,也未觉着自己碎成了几块,低头看了看,腰还在,再动一动,腿也还在。
饕餮仍嘶叫着,听起来带着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