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魂梦(一)
长辞已然昏迷了大半日,我守在他床前,依旧心神不宁。
送他回来后,才见得他身上伤势甚重,除却我见得那肩头上深可见骨的凶兽牙印,褪下衣物才见得腰背上皆是血口,血淋淋的伤口照着前胸口,几乎可想出饕餮欲要一口将他咬碎的情形。
玄黑的衣衫上瞧不出甚么痕迹,手掂着时,方觉着粘腻血腥。
那血液救了他。却也害了他。
他闭着眼睛,神色却有些不安。不过半日,无血色的嘴唇便干涸起来。我拿茶水想与他喝,他只紧闭着嘴。我无奈,只得用手捏了他的脸颊好叫他张开口。然本仙君使了狠劲,几乎要将长辞脸上掐出印子来,他仍无动于衷。
我端着一杯茶水,瞧了瞧屋子外头。华颜却早已出去了,因恰巧收着簪子附来的一封信,华颜既惊喜,且忐忑,只嘱咐我照料下长辞,便匆匆离了去。
我无甚办法,只得将茶水搁在一旁,拿了布巾与他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那伤口叫我料理了一番,未再流血了,只是看着很是惊吓。长辞毫无意识,还不住地冒冷汗,当是疼得很,可惜本仙君没什么好法子。
手拂过他的脸边,又发觉烫得厉害。我赶忙伸手摸他的额头,早已滚热一片,叫我立时缩回手来。
照这么个烧法儿,他再滴水不进,再过半日当是会烧成一抹灰儿直接飞了。
我握着半杯茶水,只看着他闭着眼睛的脸。或许是瞧不着那疏冷的眼睛,此时瞧着竟清和了许多。枕边还搁着那块玉佩,颜色鲜艳得紧。
我瞥了那玉佩一眼,叹了口气。
抬手将杯子凑近嘴边,饮了一口含着,我伸手绕过长辞的脖子托着他的脑袋,低了头,才想起我似乎应当先与他告一声罪,说一声唐突冒犯。可口里已含了茶水,我只好在心里默念一声,便低头覆了上去。
触碰得他的嘴唇时,只觉着干燥又柔软,还带着不正常的滚热。我心跳缓了一下,又伸出舌头撬开他的牙关,将口中水渡了过去。
他救我一次,我与他灌些水,其实算来还抵不过。
这活儿确实不如何省力,将那半盏茶水如此与他灌进口里,再待得他咽下去,我觉着胳膊酸口舌麻。
许是这些水的缘故,他脸上紧皱着的眉毛松了松,瞧着不那么难受了。
我回身将茶杯搁回桌子上,又坐于床边,将布巾沾了热水,与他擦一擦脸。
伸着胳膊擦了几下,便又不自觉地瞧见那枕边的玉佩。我放缓了动作,又把布巾搁回一旁的水盆子里。伸手拿了那玉佩瞧,又勉力地想了一遭,我于人间合眼时,瞧见的那块是不是与这块一模一样。
我去得北次山下时,这玉佩染血斑斑地落在地上,四周还是半凝着的血迹。他后头又出来救我,想必已挨了饕餮的利齿。若我不去,他怕是将走了,然我去了,又累得他回来一遭。我晃着那玉佩,看流苏摇动着,又猛然松了手。
他将走了,还留了这玉佩在地上,也许是无心。后头见着我时,又问我,若是不来的话,便会以为他死了……
二殿下一直想离了这处……华颜的话在脑中响起,我咽了咽喉咙,心头有些震惊。
我怕是去错了。
若我不去,也用不着叫他再挨伤,也用不着回来再受帝后的冷待。于他来说,许是个救赎的契机,却叫我毁了。
我攥不住那块玉佩,又将它搁在了长辞枕边。
又坐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回我那思齐宫里去,便听得了脚步声。
转头一看,本仙君又心神乱了几分。
“出了何事?”扶霖眼睛看着长辞,一贯的笑意从眼梢落了下去。
“你去了何处,叫我好等,”我起了身,静一静心神,又道,“你母亲叫他去取玄天草,被饕餮咬成这幅模样了。”
扶霖眉头拧着,旋身坐下来,道:“我不知晓。原来母亲支开我是有意的么。”
“这是如何说呢,”我听得他如此说,其实未听进去。方才长辞嘴唇上干烧的触觉似乎还残留着,我伸了手,又落下了胳膊,“我听得你母亲说,长辞能活着回来,很给她长脸。”
“难道不是叫他去送命的么,他竟还回来了,当是不长脸才是,”扶霖唇边笑得凌厉,眼见着也带了气。
我低头把玩着那没了茶水的杯盏,道:“其实他当是不会回来的。我多余去了一遭,他只好又回来接着受苦头了。且我去得一遭,不仅没救着他,倒还叫他救了我。”
扶霖眼神依旧冷寒,瞧我一眼,又寒上几分。什么都未说出来。
“你说有急事找我,是因了何事,”他侧过脸,未看我,话却对着我说道。
我瞧着那枕边的玉佩,攥了拳头,又松开。
扶霖扭头过来,又顺着我的眼神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我再瞧见他的脸时,已然带了那熟悉的笑意,只是半点不到眼底。
“你想说什么说了就是,何须与我面前顾忌什么,”他笑吟吟地看我。
我顾不得他那不对劲的笑,清晰觉着心脏在胸膛里跳:“我那时候在人间,瞧见那一个改了我命数的身影,究竟是不是你……”
“你怎的如今才想起来问,是记起来那身影的模样了?”他语气轻和,与往常无甚分别。
“没有。我从起初便未瞧见,那究竟是谁,”我瞧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是你。”
他站起身来,挪过来一步。床边本就未有多少空当,我本就挨着那张桌子,他直直地走来一步,我左脚一退,后腰抵住了那桌子,没了退路。
我看着他欲靠欲近,一手按在我肩头,使了力,上身又倾下来。
本仙君此时心里清明得很,背后磕上桌上的杯盏,为饕餮掀动的一爪子又闷然作痛。他或许要做些什么,我却失了气力,懒于推拒,他要如何便任由他去罢。
“我从前问过你,若是叫你冒着荒雷灰飞之险应了我,你可应么?”他一手捏着我的下颔,低低地道,气息又扑在了我脸上。
床上躺着他半死不活的弟弟,他与本仙君在此处谈那招雷引劫之事。如何想,如何不伦不类。
我眼角虚虚斜睨一眼,又觉着下颔尖锐地疼上几分。
“若我应了你,又如何?”我抬起眼皮,瞧着近在咫尺那张如春日飞花的脸。
飞花又缱绻几分,他笑意又晕开几分。
他低了头,我唇上觉着温软时,其实灵台还清明着,眼睛也还睁着。
本仙君知晓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