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梅雨季持续了二十多，憋得人都快发霉时，才慢吞吞彻底放晴。
天上的乌云散去，将近一个月没出现的阳光照得残余的雨水波光粼粼，空气比阴雨天时还凉爽不少。
山下的妖怪市集重新开张，荒带着两个孩子下山买东西，两条龙也带着当个拎东西的劳动力，一目连独自在家。
小妖怪们搬着被褥到房顶上晾晒，在庭院里打扫落叶落花和积水，忙的热火朝天。
一目连倒是闲得很，坐在走廊上看小妖怪们忙碌，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倦怠，靠在柱子上敛下眉眼，不经意发现地面上一滩积水正好清楚地倒映出他的脸。
他盯着倒影看了许久，从鬼角看到眼睛，再看到额头上的印记和披散的头发，越看越觉得陌生。
除了五官的轮廓，他的模样与从前几乎没有半点相似。
一目连闭了闭眼睛，屈膝踩着木制地板的边缘，扶着柱子站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算了，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要做的还是先把两个崽子养大，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他慢慢走回到书房，取出一个画卷在桌子上慢慢铺开，看了一眼便挽起袖子调墨水。
这幅画上画的是庭院回廊，回廊的浅褐色已经被画好，从回廊往外显露出的庭院一角也点上了些许绿色，最为显眼的是两个蹲在走廊上的圆滚滚的小孩子，即使没有上色，仅仅只是简单的墨线勾勒，也具备了十成的神韵。
这是一目连在梅雨季时无聊画的，没事干时便在画卷上添两笔，慢吞吞的画了大半个月，直到现在也还没上色完。
调了点朱砂，一目连取了最细的笔，沾上朱砂墨，细心地给画里的小妖狐涂上发梢。小妖狐和他一样是白发，但是发梢的颜色是红色的，很艳丽的正红，平时穿的衣服也大多是红白配色。
一目连伏在桌上，认真地给画上色，心无杂念，偶尔会直起腰闭上眼沉思，在脑海里设想着接下来该怎么画。
桌子上的颜料碟子不知不觉便摆了近十个，一目连把两个小崽子上色完，看看仍然是黑白的庭院景物，歇了口气，打算等下次再画。
修长手指卷来一缕风，将画卷上的墨迹吹干，一目连细细卷好画卷放好，又把颜料碟子和笔都丢到洗墨池里，洗了手，起身走到门口。
他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走到门外走廊里，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荒他们回来了吗？”
在庭院里晾晒东西的小妖怪凑过来叽叽喳喳：“离午时还有好长时间，太阳都还没完全爬高的！”
“还没有到中午的！”
“荒大人他们在鬼市，还没有回来！没有回来！”
“山路上也没有荒大人！还没回来！”
一目连点点头，温声道：“我知道了，你们继续忙吧。”
凑到走廊前的小妖怪们飞快跑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忙碌。
一目连放好毛巾，站在房檐下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家里是不是太安静了。
明明庭院里还有很多小妖怪在忙碌，但是他仍然觉得，太安静了，安静到近乎空旷，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
“唉，是被绒绒他们宠坏了么，连这点安静都受不了了……”一目连喃喃自语，闭上眼轻轻笑了笑。
小妖狐被橘龙带回来后，家里便开始变得热闹有生气，每天都能听到小妖狐活泼甜蜜的声音，爱闹爱撒娇，一目连带他时一刻都不得闲，后来荒带着小天狗来了，分担了不少他带孩子的工作，但是也不会觉得寂寞。
今天两个孩子都跟着荒出去买东西，龙也跟去了，家里冷不丁一下变得安静，一目连都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明明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那时候怎么也没现在这样不适应？
一目连走在长长的曲折回廊里，穿过几个小院子，慢慢散步。
夏天里，院子种着的树枝叶繁茂，将阳光遮挡住，走廊里也都是斑驳的树影和光斑。
走廊地板离地面有一段不矮的距离，已经长得足够高的蔷薇开着花，有好几朵都长的高过了走廊，站在走廊上稍微弯腰便能摘到花。有时候走廊经过池塘，会看到高出水面荷花，有风吹来时，被吹弯的荷花把大大的花朵挨向走廊，在走廊边缘留下几滴清澈的水珠。
一目连慢慢走着，赤着脚踩在木制地板上，木材的凉意将他的脚也变得越加冰凉。
他走了一段路，转过几个拐角，发现有一丛他随手种在走廊边的紫藤萝已经开了花，花藤攀爬在柱子上，又爬上了房顶，深深浅浅的紫色花藤垂下来宛如帘子，散发出清甜的花香，引得两只漂亮的小云雀飞过来，在紫藤萝前绕来绕去。
一目连停下脚步，发现了他的那两只小云雀衔了一枝花，扑棱棱飞到他面前，把开满花的藤蔓往他面前送。
“给我的吗？”一目连温柔微笑，抬手接住了这条花藤，软软的花朵在他掌心里挤挤挨挨，花香越发明显起来。
两只小云雀叫了几声，咻地飞窜出走廊，圆滚滚的娇小身子转瞬间便消失在天际，好似扎进了云团里。
一目连望着天幕，眨了一下眼睛，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手里捧着的紫藤萝上，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他走到紫藤萝旁，在走廊边缘坐了下来，双腿垂在外头，一片小小的光斑恰好落在他身旁，隐隐能看到一束朦胧柔和的光束。
一目连闭上双眼，挨着旁边没有被花藤攀爬的柱子，渐渐的风声变得轻柔起来，夏风与花香在他身边都越发和缓，静谧。
声音与光影越来越遥远，一目连放在腿上握着紫藤萝的双手慢慢放松了些许，坐在走廊上，靠着木柱逐渐沉睡。
这一处小院子里，鸟雀的声音戛然而止，树枝上有几只圆滚滚的小麻雀，乌黑的豆豆眼望着睡着的一目连，不约而同蹲了下来，把嫩黄的小爪爪埋在蓬松细密的腹羽里，安安静静。
一阵轻缓的风吹来，一只深紫色的蝴蝶飞来，停落在一目连的鬼角上，蝶翅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缓缓收拢起来。
没有惊动到沉睡中的神明。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影子在地面上慢吞吞移动着。
临近中午，荒带着两个孩子和两条龙回来了。
拎着好多东西的橘龙和红龙把东西带到偏厅里，小天狗和小妖狐有些累，跑回卧室里歇息，顺便整理一下自己今天买的小玩意儿。
荒站在庭院里往一目连的卧室看了一眼，又望了往书房的方向，发现这两处都没人，便喊来一个小妖怪问道：“连呢？”
小妖怪指手画脚道：“连大人散步，到西边院子去了，这边，这边！”
荒点点头，顺着小妖怪指的方向找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