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H103
午夜未至,倾盆大雨又开始洗刷整个城市,铺天盖地的空气投影在雨中一片朦胧。
印成雪开着一辆仍然需要使用汽油的车,从许梵那儿借的,他必须绕过污染监控区域。右侧的雨刷坏了,他强撑着左边一小片能勉强看清前方的区域。
到处都在封路,到处都是反着光的警服和貌似面善的警用机器人。他想到自己身上的定位器,脊背发凉。他打开广播,音量调到最大,换了好几个频道都是相似的内容。无休止的辩论,来自各行各业、从权威人士到随机连线的观众――条例、绿山雀、我们。
“虽然条例对限制使用的公共服务性机器人作出了非常具体的要求,但是这会牵涉到多少以此为支柱的企业?整个产业链会受到多大影响?补贴措施什么时候出台?他们根本没仔细考虑这些问题,就草率制定了一个尚无时限的条例,大动干戈地监视整个监控网络,最后查出来几个人是真正相关的?”
“据我所知,有一些使用很多年的仿生人是直接被关停的。说实话,我们和他们都像机器一样按照规则在运行,偶尔按照偏好升级一下设备零件。直接关停他们就相当于未经允许强行把人类安乐死。”
“就像教授您刚刚说的那样,我觉得他们也没有考虑过仿生人到底是什么。如今会有大批已经不需要人力的岗位空出来,瘫痪的不仅会是某几个芯片厂家,还有我们自己。”
“对不起,我不认为这完全不妥当。请允许我打个比方,仿生人就像我们的宠物,不是吗?你觉得他们在条例面前可怜兮兮,都是因为长期以来共存生活中我们把自己的乱七八糟情感投射在了他们身上。一开始我们对他们只是像儿童对游戏一般新奇,然后变成了激情,对物的狂热迷恋・・・・・・”
绿灯到了,印成雪忘了开车,有人在后面狂按喇叭。
太好了,他想,街角那家便利店还亮着灯。于是他减速,缓缓靠在小巷边上。
车窗突然被人猛击了一下。他几乎吓得从座椅上弹起来,有一双手在雨里剧烈拍打着驾驶座左边的玻璃。雨太大了,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印成雪踩下油门,把车挪了一小步,结果那人直接挡在了车前盖前方。
“求您让我搭个便车・・・・・・”
他把窗子摇下一条缝。隔着玻璃,一双碧绿的假眼球凑了过来,神情痛苦,“有人――我不知道是哪边的,一直在跟着我,拜托――”
“自己报警去。”他瞥了一眼窗外,按下了关闭健。
那只手直接堵在了窗缝里,“从绿山雀那边逃出来的!警车一直在我后面,可我不能跟他们走。”
这有意思了。印成雪想,还有警察盯着我呢。
“我凭什么让你上车?”
一沓湿漉漉的东西从窗缝里塞了进来,印成雪本能地向后一缩。他开了灯,才发现是厚厚一叠整百纸币。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在市区用纸币了,自打他十岁之后就没怎么见到过。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捡起那叠钱。关上车窗,打开后门。
“谢谢。”对方咳嗽着钻了进来。
印成雪扔过去一条毛巾,借着后视镜瞄了一眼。那人似乎没有戴手环,穿着一件掉色的夹克,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红头发被雨淋得乱糟糟,长得大约能扎起来。那双绿眼睛,不是做了假眼手术就是戴了异色眼镜。
“事先说好了,我一直往东走。警察在我身上装了几个小玩意,要去废区的话你自己过去。”
“我没地方可去。”他慢悠悠地说着,脱了外套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随意地把右臂搭在前座靠背上。
印成雪看到他手背上的纹身――三个小小的波浪。他用另一只手揉了几下头发,脖子上有一截皮肤擦破了,伤口下面暴露着人造骨骼和一团电极,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在意。
人体机械替换率最高是80%,颈前三角不可机械化,小学生都知道这个。印成雪一下子绷紧了脑海中的弦。活见鬼,他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你是谁?”印成雪紧张地思考着如何迅速唤醒手环按下快捷键,“・・・・・・你是什么?”
“NUH103。”他居然在笑,“别怕,我身上没□□。”
印洲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杯苏打水。她用手指疲惫地拨着手环上的空气投影,一条接一条扫过今天那期《深紫》下面的评论。网页播放量还不错,赞比踩多了一倍,底下的回复都在意料之中。
她本来应该在家里的水床上躺着,结果鬼使神差进了酒吧。刚刚开了两个小时的例会,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知道出了事之后谁最高兴吗?做拟感和虚拟现实那帮人。”运营忿忿不平,在会议桌上投影出数据图。
上周他们又损失了一百五十万日租用户。私人名下的仿生人也好不到哪去,增长速度几乎停摆。住在悬空别墅里的有钱人倒是都想定制睫毛长度精确到毫米的仿生人----花瓶、点缀,随他们怎么说,但他们不是最主要的用户群体。
“主题酒吧也一样倒霉,上个星期市内关停了七家。”
天堂的主题酒吧,沙津市的标志性名片之一,充斥着精致又美貌的仿生人,大家叫他们“天使”。旺季常有人穿着印天使翅膀的衣服来朝圣。花几杯酒的钱说不定还能看场脱衣舞,这可比租个机器人划算多了。
“电视台的人得靠你应付。别让大家觉得我们像洪水猛兽似的,到哪都藏着绿山雀……印洲,你在听吗?”
印洲回过神来,她说服自己不再想任何关于公司的事情。可是她在酒吧,身边都是披着羽绒翅膀的仿生人,她得靠着他们养活。
“你怎么在这儿?”
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印洲警觉地回过头,是罗小钟,她没戴眼镜,涂了很浓的眼线,印洲差点没认出她。
“你可能不信,我以前从来没进过这里的大门。”印洲喝了一大口苏打水。
“你在节目上说了。”罗小钟坐在她旁边,把一杯玛格丽特放在桌上,诧异地盯着她的苏打水,“你不喝一杯吗?酒精过敏?”
“不。”她感觉头很痛,用一只手扶着前额。
她们身后有个仿生人在唱歌,嗓音一半是已经去世的摇滚明星,一半是电子合成。
“小钟,我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怎么说?”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弟弟是个天才……我相信他的天分,但是他过得还没有一个仿生人好。我的意思是……”
“为什么要从自己手里造出一批人占掉其他人拼死拼活想得到的位置?”罗小钟用指尖挑走玛格丽特边上的一圈盐。
“差不多,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印洲的杯子空了,她感觉身体冰凉。
“得了吧,这问题无解。”罗小钟的脸颊泛红,她往印洲那边靠了靠,小声说道,“换个话题,我一直觉得绿山雀根本不存在。”
“你喝多了。”
“不,我真的这么感觉。”她吞下卡在杯子上的樱桃,“知道我为什么调到皮肤培养室吗?就因为在‘幼儿园’呆不下去了,我看透了他们。”
印洲转身看了一眼四周,幸好附近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台上换了首吵闹的歌,不少人忙着往歌手的内衣里塞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