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北地托女
大禹永禧六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东十四官道上。
依旧是之前的队伍,一位大人,数十位侍卫,挨着官道巡查各地县衙的搬迁民众详情。
只是这次不同的是,他们还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奔驰在官道上的时候,时不时就听见一两声婴孩的叫声。
前面遇到了岔路口,所有人一勒缰绳停下,静待他们的大人指示。
白锦年一手拉缰绳,一手怀抱婴儿。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小家伙,睡得正香,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颠簸而闹腾。之前,因为怕赶路风沙进了小家伙的衣服,所以他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包裹起这小小软软的人儿。
小孩子刚出生,眉眼未有,却是隐约间,透着那个坚强女子影子。
他们在张家院子里停留了三天,三天后,小小的院子里迎来了一个新生命。
在战火与死亡的烽火狼烟中,在哀嚎遍地的北部大地上,每天都重复着喧嚣与鲜血。上天将悲哀与绝望洒满每一个角落,令尘土去笼罩将死的人道。而在这时候,一个崭新的生命,寄托着希望与灵魂的洗礼,在这片大地上,不合时宜的诞生了。
这个孩子同她的母亲一样,在淤泥中坚强,追逐着那一丝微不可见的光芒,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日,他打开了那份密诏,却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去形容那份密旨的内容。
他看看床榻上的人,许久后,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或许会有别的方法,你这样做,值得么?”
女子当时已经力气枯竭,唇瓣白沫,却依旧坚持着回答他的每一句话,顽强到令人心疼。她当时只回了他一句话,白锦年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劝她回头了。
“我可以没有夫君,孩子可以没有父亲,但这天下不能没有景穆。”
天下…景穆…孩子…
他听后,不知怎样接话,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卑微与不足。他为朝廷命官,没有立场去让她选择与回头,更没有立场去评价那份密旨。
景穆太子,乃是除了圣上之外,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十四岁入主东宫,十六岁辟府掌朝政,二十岁时已经名满天下,为万民敬仰。直至今日,亲政十数年,灭魏国,统四海,震朝民。
这这样的功绩与荣耀,还未为皇,便已经足够流芳百世,千百年来罕见,受世人叹服。可也就是这样的功绩与荣耀,竟能够随意说放弃就放弃。
密旨中,景穆太子愿弃储君位,贬为庶民,从今往后不入皇城一步,后世子孙革除禹姓,只求圣上留下胥氏族人的性命!
弃一世荣耀尊位,全一人夙愿心成。
这份爱,来的庞大却又卑微,让人猝不及防却又小心翼翼。即便奉献付出,也要甘之如饴。
白锦年少时十几岁,亲眼目睹亲姐白菁被皇家门阀逼迫,最后不得不得身死来全那份皇家名声。虽事后侥幸留得一命,但永生驱逐,不得再入家门,不得再见亲人。十几载凄凉,可想而知。
他以为,那便是帝王家的无情,皇城禁锢下的灵魂与爱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与可悲。十三王与他姐姐白菁,纵使真心相爱又如何。到头来,一个远走,一个新娶,从此君郎是路人。
年华…这个突兀出现的女子,他其实从不相信她能在那太子府里活的潇洒幸福,会得到那份帝王情。
但那天,她说了好多话,让他那自以为是的信念大厦,一点一点倾倒。
“为了苍生天下与祖宗基业,舂陵他必须下令征讨,这我怎能不懂。可为了我,他却甘愿放弃十几年为之奋斗的理想信念。变法未成,江山社稷未定,这个决定有多痛苦,我也懂。我其实想过,若我只是年华,那该多好。舂陵如何,胥家军如何,都可不管不顾。只要为他生儿育女,一生平安喜乐就好。”
“但是这样的我,有多丑陋,有多自私你知道吗?我讨厌这样的年华,讨厌这样的自己。舂陵,那是我的家的啊,我怎能舍弃。可他又凭什么承受这一切,自己的苦就只能自己吞。我既然不能摆脱,就要担着。”
“这一生,从那场魏禹之战开始,我便由不得自己。也许,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也算圆满。他没有忘记年华,年华也没有忘记他。我们都不想这样,但我们别无选择。”
白锦年听后,紧紧握着那密旨,感受它背后的那份沉重与无奈。
那天,那个女子,令他敬佩。
“所以,你拿走了密旨离开了殿下,你最后会去舂陵的。为了家族,为了殿下,对吗?”
女子没有回他,但是那眼神,苍茫中带着几不可见的悲伤坚定。沉谭不见底,薄薄白雾,砸入心底,落成了一地的殇。
“我其实还想拜托你一件事。张母说,这会是个女孩子。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锦华。我…我将她托付给你可好?你带她去京城,让她离她父亲近一些就好。”
白锦年不想答应的,他不是很喜欢听到‘托付’这个词,他愣了好久,久到床上的人支撑不住了,他才开口回绝。
“不好,年华,你觉得我会有多大的胆子?这是殿下的孩子,她本应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我白家遭不起这么大的欺君之罪。”
可是女子躺在床榻上,眼神已经涣散无光,似乎已经听不到他说话了,似乎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这个孩子,我…我对不住她父亲……不过还好……我会…会先走……她与她父亲还会好久好久的活着……阴曹地府,我会先走…不会与他们相见的。”
三天,整整三天痛喊难产,那个女子没有放弃,这个孩子也没有放弃。一次次鬼门关的徘徊。女子告诉自己,不可以累,不可以睡,你还有使命要去完成,你还要整装独自上路。
最终,锦华出生了,她与那个人最后一丝牵扯也没了。
天晴朗,好风光,东十四官道上,白锦年抬头,看着面前的两道岔路口。一道通往舂陵,一道通往北地别处。
当年北征时,景穆太子突现舂陵城,与胥家二小姐隔帘谈判。后保全胥家军与北地民众。此事已被史官记载,永入史册。
可是白锦年却是知道,当年圣上其实是要太子尽快赶往北征大军同顾珏汇合,并派了张内侍随行跟着。至于舂陵,圣上当年下的是杀令!
后来,太子回京,圣上龙颜大怒。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太子私自停了战事,还有他当初违背圣意私去了舂陵的缘故。
而彼时,太子尚且不知年华实乃胥华。做下这般的决定,不过是因心中真正装着这万民江山。
白锦年再次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孩,突然轻声开口道。
“孩子,当年你父必也在此路犹豫彷徨。二者取其一,他最后选了舂陵。世事难测,若是殿下未能走这条路,或许你母亲的人生应当是另一番天地。”
话完重重叹气,他从背上拿出一个碎花小布的包裹,慢慢打开,是一双绣了小小彩色蝴蝶的粉绣花鞋。在张家小院中,买药材的时候,顺便命侍卫买的。
淮南那年,他在悬崖底下捡到了一只绣花鞋。今日,他在这北地捡到了一个孩子。
“这双鞋子你娘是没机会穿了,爹送不出去,以后留着给小锦儿你穿可好?哦,对了,以后我当你爹爹,白锦华,你看可好?也不知你母亲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倒是同我有缘。”
婴孩好像是有感应一样,在怀中蠕动了两下,好似答应了一般。他被这动作给逗笑了,嘴角勾起,又看了她两眼,才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