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月边疏影,梅子欲黄
韩文清自小便是如现在一般的不苟言笑的模样,他是韩城主唯一的儿子,生了便是当做下一任城主培养的,他自己心中也是知道。
若是现在让韩文清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只是大约觉着从小的日子便是每日里修行,那时韩族长问他想学些什么的时候他便径直拿起了《伏虎金刚诀》,韩族长当时的神情大约是又欣慰又担忧,但仍是什么话都没说,只当支持了他的决定。
后来当身体有了一点底子以后便开始尝试天雷锻体,也还是几岁的小娃娃,第一回天雷锻体的时候只让家中长老一个雷便劈的浑身血肉开绽,整个身子涂了生骨软玉膏,只敢平躺着不能动,白日里母亲在身边陪着垂泪的时候他偶尔安慰,更多便是默默不语。
尽管每日里板着脸小孩子到底是怕疼,夜里疼得钻心时便默默卷着被子悄悄流一会泪,这股劲过去了便运转着伏虎金刚在身体里行几个小周天直到天明。第一回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日日都是这般过去,等身子完全好了,便也是第二回雷劈的时候。
母亲到底心疼孩子,也是劝过他说我们家这许多神诀,做什么非要练这个东西受罪。韩文清便默默摇头,再有其他神诀却也不是他们家的,上一代只有父亲一人练出些模样,这一代却是无人再练了。
修习这等《伏虎金刚诀》确实如世人所说,登峰造极之时雷劫不过是小打小闹的锻体之用,轻松便过,还能大有裨益,但其中所受痛苦受过之人却很难有人撑得下去。
那时韩文清不知多少次被雷劈的骨头碎裂躺在床上昏迷时父亲曾在夜里看过他一回,在一旁一副想摸摸他却又觉得他实在是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能下手摸摸的时候叹气,他道“文清,你要晓得,这世间从来没有不劳而获,你想比别人平安百倍的渡过天劫,就要从小比旁人遭受千倍的苦。”
韩文清虽昏迷,却也是听到了的。因着这天雷锻体的痛苦他也就在第一回时悄声哭了一会,往后便是再疼千百倍,却也强忍了。
韩文清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像其他主城纨绔子弟的日子,他关于童年的所有记忆都是练功,受伤,夜里疼得睡不着时便在体内运行功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若说他童年里唯一带点阳光的时候便是叶修了罢。
他俩的初遇早就说过,韩文清在此之前从没见过比他小的孩子,见他一副吓哭了的模样却也愣住了。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你害我要重新被雷打一次,我都没哭,你却又哭些什么。然而到底叶修小时粉雕玉琢的样子占了便宜,他一哭韩文清便有些慌,嘴唇抿得死紧,模样看起来却更凶,叶修便哭的更厉害。他心中懊恼,却不知是哪支旁家弟子擅自进了他后院练功地方,见了他父母定然是要说上一说。
然而后来那孩子家长来了他才知晓原是凌云城的叶家,却也是和少数能和霸图平分秋色的大城了,宴席间韩城主似乎是忽然和叶族长提了一句“文清向来没什么玩伴,往后这两个孩子还要多多走动走动。”叶族长欣然应允。
韩文清多少明白这话里意思,心中却仍是忍不住有些新奇的雀跃,后来果真是多走动,一年里少说也要见上四五次。那时叶修每日里被拉去默神诀身子总是疲惫不堪,五次里有四次见面时是躺在床上的。韩文清有时候不禁就有点忧心,觉得他身体这般下去可怎么是好,叶修自己却挺乐呵的安慰他,没事,等我能练功了就好了,说到这颇为激动,一脚将被子踢开,将手举起来,忽闪着眼睛和他说,说不定往后你还得靠我保护你。
韩文清心中对此嗤之以鼻,觉着往后怎么说也是他来保护这个小家伙,面上却仍是不忍心拆穿他,只点点头仔细将叶修白嫩的脚丫又塞回被子里。
韩文清除了对眼前这个人没有任何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事实上他自己的童年过得日日如苦行僧一般他便觉着全世界的人仿佛都是这么过日子的,除了叶修,在他心里叶修仿佛更惨些,于是当面前这人问他“你平时都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只回答“练功。”
叶修自己身子不好没法出去玩,自然便想听听别人是怎么玩的,于是对着他瞪眼睛道,“谁问你练功了,我自然是想问你你平时除了练功都做些什么。”
“除了练功?”韩文清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才勉强答道“吃饭罢。”
这话一出来叶修又气又笑,一个气没喘好便咳了起来,韩文清一下就慌了,又倒水又拍后背,只听叶修恨恨道“你就是和我过不去,我分明是问你平日里都玩什么。”
“玩什么?”在韩文清的认知里实在是没有玩这个词,他每日除了练功便是吃饭睡觉,睡觉睡不踏实半夜起来都要练一会功,他有点尴尬,但是又不想在叶修面前表现出来,于是只道“我不玩。”
“你不玩?”叶修好容易捉到一个能和他说说他过不了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却又遇见这么个人,他表情一下子有点失落,但马上又好奇起来,“那你都做些什么,就没有别的,不一样的吗?”
“练功,吃饭,歇息。”韩文清心里十分羞赧,却又非要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然而心里不知怎的,看到床上躺着那人时忽然心中一动“若说不一样的,陪你说话算不算玩?”
叶修听了这话先是很诧异的样子,但马上又笑起来,他从小就长得好看,眼睛弯起来像是韩文清夜里练功时透进窗子的月光,他说“好罢,好罢,我是服了你了,等我以后身体好了我带你玩。”
后来一年一年等叶修身子好了些,他们再见面时果真便带着韩文清出去,在霸图也是,在凌云也是,找到了许多市井之间的美食,去过各种茶楼酒馆,若不是韩文清死活拦着把人抱回去还非要去青楼看一看。
从来没有人和韩文清说过喜欢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心里也想不到那许多,只是那时候他以为他俩一辈子都要这样过去的,直到后来张新杰来了霸图。
这两人性子南辕北辙,韩文清还一度担心过二人相处之事难免要他来打圆场,但他又确实不是个会打圆场的,然而很快他便发觉他担心的太多了。他们二人做的事从此变成了三个人做,他们二人说的话从此变成了三个人说。他心中说不出的别扭,但又觉着自己的别扭丝毫没有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