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暗料理
这之后,由良辰不用在厨房里切菜洗碗,改为每天啃书。霍子安知道他生啃指定啃不下来,所以耐着性子,每天拿着食材和调料,一样样地跟他分析。他教他法餐的程序、礼仪、餐具摆放方式;他让他学习餐饮史,告诉他法国山部的人吃什么,靠海的人吃什么,以及全世界的餐饮潮流。他告诉他自己见识过的有趣食物,好玩的人;说到后来,他都忘了自己只是在培训一个服务员,而把自己的前半生重温了一遍。
跟由良辰说着说着,他就会记起了一些过去的细节,想起他为什么会创作这样的菜式,而放弃了另一些。他会记起某些搁浅了的创意、淡忘了的启发,有时也会重省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在这期间,他把餐馆放下了,把主厨的身份放下了,而变回了一个纯粹的厨师。
他突然明白,在黎小南的餐厅里,他为什么常常感到空洞。他热爱烹调食物,但作为主厨,他不能只想食物,而要去顾及更大层面的事情:餐饮的潮流、食材采购和管理、人手分配、烹调到上菜的程序和时间控制、最大利益化的菜单设计、甚至是怎么回答记者的问题。
当初他为什么会进厨房,选择了这个辛苦之极的工作?他已经看不见当初的起点了吗?
由良辰是个很好的听众,不随便插话、评价、无意义的赞美――嗯,这多半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听。但霍子安也不在意,他看书看不进去,讲解听不进去,那吃总能吃进去吧?于是,他更疯狂地给由良辰做饭,逼着他尝试自己思索过的、试验过的各种菜式,有些是成功的,有些是失败的,但大部分都是极端的!
霍子安本来就喜欢个性强的食物,于是由良辰的噩梦开始了。
霍子安切开了一个柠檬,里面流出了鲜红的鱼肉。“现在秘鲁菜很流行,很多餐吧都有这道ceviche,就是用酸橘类的果汁腌三文鱼。我觉得这个做法味道虽然很清新,但只是给了鱼肉水果的酸味和香气,我想做得更深入一点,把鱼放进柠檬里火烤一下,让温度和果酸改变鱼肉的纤维。”
由良辰吃了一口,酸得舌头都要拧两圈了。他皱起了眉头,觉得口腔发苦。子安见他痛苦的模样,尝了一口道:“嗯,不好吃,鱼肉温乎乎的、水汪汪的,要改进一下。”
第二个版本加了酸奶油,酸上加酸,由良辰吃得直倒气,话都说不出来了。子安又琢磨,只有酸味太单调,加点其他味道强烈的调料吧,“你说放点王致和臭豆腐怎样,这个咸味能扛住柠檬的酸吧?”
就这样,霍子安变着样儿给由良辰做各种搭配奇特的料理。由良辰虽然有个钢铁的味蕾,也实在受不了极酸、极辣、甜、麻、臭、苦,各种滋味的轰炸了。他麻木的舌头能对付街上的各种油辣和味精,但他对霍子安认了怂。
他觉得生不如死,他还从来没这么想过要离家出走――即使在孔姨逼得他最紧的时候。
老鲍来串门儿时,看到这情景,羡慕道:“子安一直给你做饭吗,你小子运气太好了!”
由良辰颓靡道:“嗯,我到现在还没死,真是他妈的走运。”他告诉老鲍,子安给他做了什么黑暗料理。
老鲍哈哈大笑:“顶级主厨的实验菜品,代表了他的思考过程,比最后的成品更有价值啊。”
霍子安把他实验了无数次的ceviche端了上来。老鲍尝了一口,赞道:“不坏!虽然不是我吃过最好的,但是印象最强烈。”由良辰看着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腌鱼肉,倒胃之极。霍子安却不放过他,喂到他嘴边,“尝尝这个,比之前的好多了吧?”
由良辰机械地吃了一口,愣住了。霍子安没用三文鱼,而是较有嚼头的旗鱼,用一点五香粉和柚子醋腌过,再微微炙烤,放在柚子泡沫里。吃在嘴里是鱼肉的鲜甜、柔韧和柚子清香,冷不防的,一种刺激的酸味在口腔发散开,是酿在鱼肉里的柠檬酸奶油。酸中回甘,鱼肉的鲜甜更加突出。
“好吃吗?”子安笑问。
由良辰不答。他已经确定了,霍子安就是在整他!这盘鱼肉,跟他以前吃的完全是两个物种,那些臭豆腐、花椒油、巧克力、小米椒都他妈哪儿去了?!
老鲍在旁边起哄道:“好吃好吃!你还收不收徒弟,我也要天天坐在这里吃饭!”
子安摇头:“甭想,这只有良辰能吃。”
老鲍和霍子安一起出了门,坐地铁到崇文门。
老鲍问道:“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他有病。”
“啊?!什么病?”
子安指了指胸口,“这里有病。要下重药才治得了。”
老鲍觉得这事儿蛮有趣,“我看他被你折磨得够惨的。”
“他对食物没有感觉,我不是折磨他,是教他,像教小孩子那样,重新教他什么是甜、酸、苦……味道不重,他哪里记得住?”
“对食物没感觉,干嘛要做这一行?趁早拉倒吧。”
“那不一定,对人有感觉就行了。食物不就是做给人吃的吗?”
老鲍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压根儿不觉得霍子安是认真的。他多半是压力太大,找个事玩玩儿。
而且,他心里有更沉重的牵挂……
下了地铁,他犹豫道:“子安,我儿子应该不愿意见我吧,要不,我们回去?”
子安拉住他,“拐个弯就到了。你的厚脸皮和鬼混时的勇气哪里去了?走吧!”
老鲍战战兢兢地跟子安来到了学校的门口。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门口出来,有的上了汽车,有的上了自行车,还有一些走到小摊子买吃的。
两人东张西望,目标很明显,混血儿在这种公立中学毕竟不多见。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大步地走到他们跟前。
“你是我爸爸?”小男孩说。他眉目清秀,头发卷曲,除了皮肤比较白,也没太多西方血统的痕迹。
老鲍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霍子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大虎。”
子安和老鲍对看一眼,老鲍点点头,“这个名字是我取的。”
李大虎开朗大方,一点都没有老鲍担心的“不认他”的忸怩样儿。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父亲,只问了两句:“你住巴黎吗?你在巴黎有房子吗?”
老鲍傻子似地摇摇头:“巴黎又乱又脏,谁会在那地儿买房子。”
“那你能把我带去法国吗?”
啊?!老鲍自己三五年都不回一趟,他热爱中国,打算在这儿老死。他嗫嚅道:“不太……不太能吧。”
李大虎上上下下地打量老鲍,觉的这洋父亲跟其他人的也没啥区别。他有点失望,但也不是很在意,于是慷慨道:“第一次见面儿,请你们吃饭吧。”
他把俩人带到一个小摊子,买了六串炸鸡柳,三份烤冷面。
老鲍和霍子安面面相觑。鸡柳颜色呈奇异的亮黄、滴着油;烤冷面――这是什么东西啊?
两人不能抹了李大虎的面子,因为孩子就是用男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来对待他们的。他们皱着鼻子,把这些食物塞进了嘴里。
两人把李大虎送回家后,一起回去钟鼓楼。回鼓楼大街的途中,老鲍一直闷闷不乐。
“子安,我们刚才吃的都是什么啊?”
“淀粉、味精、很多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