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幻海・听涛(下)
第三幕聆听
马车颠簸于通往涞州金水的路上,王淮海却已谋划好了妥当方法。言词交涉自是不行,郑升其人不认此事为错,心安理得继续冶游猎艳,每每思及妻子见到族兄引发想要遗忘过去一事,他便如万爪抓心般整个坐立不安,暴躁难言。
只要郑升一死……王淮海不自觉握紧拳生出这般念头,他脸上露出残酷阴沉的笑,却又混杂一丝向往未来美好前景的期盼表情,是的,只要郑升见了阎罗王,与楚媛之间裂痕再无,曾经的和乐相处又可重来。只要勾起悲愤回忆的罪魁祸首消失于这个世上,他便可为心爱的妻子带去幸福,王淮海固执地想着,不知觉间扭曲了本意。
为免郑升之死不致牵扯妻子,须得伪装成自缢辞世,王淮海换了个盘坐姿势,在心里反复思量,遗言一类无需担心,所幸郑升其人不学无术,平日里总是央他代作书画,字迹方面应可轻易蒙混过关,难就难在缢死缘由,绝不能让人觉察此事与荥阳旧事相关……
王淮海烦躁的皱起眉,晃动的车身搅得大脑混沌不能思索,他随手打起帘子,见得旅途将尽,车辆已然行至金水县地界。过了官道上的关卡,朝顶峰贮着皑皑白雪的梵净山方向走上半个时辰,便来到涞州刺史杜柏戬的消夏别院拂羽园。
放下行李略作休整,闻得郑升早已抵达,现下正在县城里参与游宴,王淮海拜见过杜使君及妻姐郑云儿等人后,马不停蹄出发往寻郑升。
独自骑马沿官道缓行,望见路旁熟悉景致,所谓近乡情怯,不管他是年纪多小离开此地,关于故土的印象仍旧深刻烙印于心,及至莲塘附近,这样的情感愈发浓烈,王淮海出神望着随风摇曳的池塘碧荷,幼时记忆浮现,吞噬心智的复仇想法暂时退去,他仿佛又听到了童年欢快的笑声,以及鱼贩们泛着腥味的吆喝叫卖声。
道旁一方形望子迎风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侧身看见供茶点里卖茶老头缓缓摇晃着手中蒲扇,王淮海忽感到喉咙里一阵难抑的干渴,他径直下马走到卖茶老头面前要了盏浓茶。
午间炎热无甚行人,忽见到一辆华丽马车驶过道旁,经老头介绍方才得知是杜府小姐一行,待得车辆走远,二人才打开话题,但多为百无聊赖的老头自言自语。
言谈间说到流传坊间的“蛛女”复仇传说,王淮海心念一动,脸上装作随意模样,轻声问:“‘蛛女’复仇之法,是绞杀?”
“可不是,活灵活现的,说是用帔帛这么――”卖茶老头在自家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面露惊恐接着道,“第二日便见着那仇人高高吊在横梁上,唉,阿弥陀佛,当真可怕至极!”
“蛛女离魂,复仇索命,呵呵呵……还有比这更好的缢死缘由么……”王淮海喃喃自语片刻,不禁大笑起来,对于故乡的回忆倏忽无影,他重又陷入仇恨之海。
供茶老者不明所以挠挠头,眼见对方付钱离去,老头望着王淮海远走的背影消失于通往破宅的小径,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思忖:那个地方,不正是“蛛女”复仇之所?!
王淮海梦游般来到破宅处,面前梁木倒塌,野草丛生的败落景象令他心生感慨,但终究不会再去回忆。表情木然看着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忽听到身后传来O@声,王淮海缓缓回首,等看清来人,不由得惊讶反问:“莫非是……嫂嫂晴娘?”
眼前的吕晴娘,一如十年前那般美丽,岁月流逝未给她的容貌留下丝毫损害,王淮海轻易认出大嫂,而对方,现名为唐爱爱的女伎却未能从相见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毕竟,王淮海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懂事纯真的六岁稚童了。
一次偶遇,命运走向因此更改,说话着的二人却不及聆听柔和荷风中关于悲剧的隐隐叹息。
第四幕浪涛
王淮海起初并未打算杀害唐爱爱,相反的,当曾为家嫂的这个女子用特有的欣喜语调述说别后艰辛生活时,他竟在心里涌现久违的亲人间的温柔情绪,淮海甚至想到了事情完结后出资供养可怜的寡嫂,也许让其与他及楚媛一道生活是个可以考虑的法子。
然而,王淮海的仁慈想法未能持续太久,历经苦难磨练的教坊女伎唐爱爱似乎发现了对方此刻身份改变带来的一系列利益,太原王氏,华丽世家的象征,自两晋发迹起来的庞大家族,借由权势积累的财富应该数不胜数吧?
唐爱爱不知有心,还是讲笑,见她说着说着嘴角浮现一抹妩媚的笑,半开玩笑说道:“王家应有许多钱财吧?未知小叔……哈哈,哪里还是甚么‘小叔’,该呼为王公子了,话说回来,贵公子可否支度些钱物与我?”
心中升起一丝反感,王淮海皱了皱眉,对嫂嫂解释道:“虽是王家子,但由于仅为收养缘故,能支使的钱物不多,不过嫂嫂放心,淮海定然想法为嫂嫂脱籍,而后再设法筹借屋舍与嫂嫂安度余生。”
惯于风月的唐爱爱闻言狡黠一笑,她定定注视着小叔,说出一句:“此为一,我另有其它请求,”爱爱顿了顿,斜了一眼态度恭敬的王淮海,接着道,“淮海无需向人借甚么屋舍与我安顿,只需将我收为妻室便可……”
“万万不可!”王淮海脸色煞白打断对方唐突的话语,急急拒绝,“淮海早已娶妻,争可以,争可以纳嫂嫂为妻妾,这不是……”梗在喉咙里那两个字眼终未讲出,但勉强压抑的关于妻子与族兄郑升的荒诞往事却袭上心头,一瞬间,背叛的屈辱,寒族的自卑,扭曲的仇恨统统浮现,他低下头失去了所有言语。
爱爱并未觉察王淮海的异样,许是太想握住转瞬即逝的光明前景,她紧接着又道:“有甚么关系,你不说,我不讲,谁人知晓,”爱爱突然想到什么,她得意的眨眨眼,笑言,“还是答应我的要求较为明智,不然淮海冒充豪族一事……”
王淮海倏地握紧拳,双眼现出嗜杀的寒意,缓缓抬起头,恢复笑意的他用极其温柔和善的声音应承道:“淮海绝不会拿现有身份玩笑,还请嫂嫂宽心,最迟十日,定然筹到钱财,至于嫁娶一事,嫂嫂知道豪族礼仪繁复,须得告之养母崔夫人,两月之内应可办成。”
说出无理要求的人愣在原处,爱爱压根未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因开始她不过讲笑逗逗趣罢了,现如今对方却当了真,还一板一眼说出期限,爱爱笑了起来,思忖着这个局面对自己有利无害,便顺水推舟同意了。
唐爱爱兴高采烈构想着美好未来,殊不知身后面带笑容的王淮海已经起了杀心。
“争能让人破坏楚媛幸福……这便是第一人,在郑升之前……”夜游魍魉的呓语再度响起,无人阻止。
恍惚中忆起那日莲塘相遇的情景,决意对唐爱爱痛下杀手的他约了昔年大嫂于金水主簿夜宴后至莲塘破宅面见……身体已经不能动弹,脖子上被利剑划开的伤口疼得他几乎失去意识,黏稠的血液不停往外冒,周围人的呼喊逐渐模糊,他却听到了绞杀唐爱爱的那个夜晚,哗啦作响不曾停歇的雨声。
谁也没有发现,对人恭谨有礼的豪族公子背后的杀机,雨水掩盖一切,身上的泥泞可以洗净,然而心底的彷徨却未曾因肆意杀戮减轻半分。濒死的王淮海停止了回忆缓缓睁开眼,见得几朵白云从天空缓慢飘过,此刻心平气和欣赏到的风景,承受不了他冷漠对待的绝望的妻子,选择在荥阳自缢而死时,是否见了这般美景?
杀戮换不来幸福,复仇得不到救赎,这样的认识与内心的悔恨是否太迟?
王淮海扯动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为他所杀之人固然有自身错误之处,但,他无资格审判,“……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任凭一己之利向自身定义的罪人复仇……唯有律法能够惩罚罪犯!不管你复仇的名义多么冠冕堂皇,多么言之凿凿,多么正义凛然,都不能够代替律法自行报复!”
那个名为“杜灼”的小女子如此义正言辞否定他数个月来坚持的复仇计划,淮海淡淡笑着,或许他在道旁,透过飞扬的车帘见到杜家小姐那瞬起,他的命运已定,只是当初怎么也想不到,正是仅有数面之缘的这位病弱小姐可以扭转既成定局的案件。
但他明了,在听闻妻子死讯之后,所有事情都不再重要,他唯想追随妻子于九泉,于是,夺剑自尽。
周遭声响远去,视线因混和了血液的汗水变得模糊不能视物,王淮海轻轻抬起手伸向天际,在那个假想的地方,心爱的妻子正温柔笑着等待他的到来,淮海满足的笑了,一面双手合十祈祷佛陀:
若一切皆空,愿放下执念渡过苦海,仇恨为错,邪念为恶,愿以此身换得世间洁净……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今日终于完结本篇,若紫在这里感谢三个多月来看文的诸位看官,近期会大修本文,若有建议,还请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