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又不知是在院中独自站了多久。盛夏的夜晚连一丝风都没有,十足像一个盖紧了盖子,下面又燃着火的瓮,闷热非常,纵是神仙之体,也隐约觉出些不适来。但杨戬根本无法入眠,在廊上缓缓走了几个来回,还是决定去康安裕寝宫看一看。
然而走到半路,突然头顶传来一声鹰唳,抬头去看时,只见逆天鹰已化成人形,稳稳落在了他跟前。
“小皇帝想你得很……”逆天鹰挑眉笑道。
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杨戬自然不能给他好脸色:“宫里如何了?”
“老贼已经找到老皇帝的尸首……了。”说到此处,他又有些犹豫,毕竟赵元升还未真正死亡,只是昏迷不醒罢了,“尸首”的称呼似乎不太妥当,“现在已经在宫里闹开了,很快就会赶来此处,说是要与你讨个公道,抓捕假冒皇帝的贼人。”
哪怕是说辞,都与杨戬所料无二。他摆了摆手:“你去通知闻焕,叫他准备接客。方才你可见过闻新了?东西给他了么?”
“闻新?”逆天鹰道,“我只对小皇帝有点兴趣……”见杨戬面色不善,立刻改口道,“我这就去,我是怕你等得着急,才先来通知你的。我马上去了!”说罢,一张翅膀,又化为一只雄鹰振翅而去。
等待,等待,无休止的等待。这一夜仿佛尤其漫长,几次闻焕都差点开始怀疑,是不是天再也不会亮了。
而这天最终还是亮起来了。没有天光乍破的惊艳,没有日出东方的惊喜。天色并不怎么好看,浓浓的雨云压在天上,天气越来越闷热,正如道路那头渐行渐近的万人大军一般,缓缓向闻焕迫近。
闻焕遥望着那一团愈来愈近的黑云,不觉握紧了手中那半枚虎符。原本,虎符一分为二,一半由皇帝保管,一半赐给最受宠信的将领。起初是燕闯,后来是闻新。而闻新被捕后,那半枚虎符便悄然消失,不知所踪了。现在他手里拿着的这一半,是赵元升存放着的那个,不知是何时被杨戬取走的。而稍后起了冲突,没有另一半虎符,无法调动军队,又该怎样应对穆庭正?
杨戬只说他有办法。性格使然,杨戬向来不爱透露太多,闻焕又拉不下脸去问,总是猜得惊心动魄。他手心出了大片的冷汗,忍不住低声骂道:“杨戬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而“不够意思”的杨戬,还在行宫内,丝毫无动于衷。
“闻大人,不好了,前方又来了一队人马!”
随着一阵雷动般混乱的马蹄声,闻焕抬头看去,只见又一队人马活生生拦在了穆庭正大旗前。为首的看背影很是眼熟,应是赵世禹无疑。但闻焕已经不敢认他了,与半年前相比,他宛如脱胎换骨,那肩背坚实得多,也厚重得多了。
他知道战场能改变一个人。但是当这种改变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往往很难感知。但赵世禹却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是亲眼看见赵世禹成长起来的,就连他身材拔高了一公分都能清楚地知道。可是这一别半年,赵世禹俨然已长成了他所不知道的模样了。
尽管半年时间,对一个将帅的成长而言,还远远不够;但赵世禹并不是一名将帅。他是未来的皇帝,而在这个既得的天下面前,他不需要统帅三军。但半年时间,战场上的血腥和杀戮,却足够他磨练性子,让他从一个稚嫩少年飞速成熟。
“快去叫杨大人出来,”闻焕精神一抖,对那报信士兵道,“快点去,就说太子回来了!”
士兵听得“太子”二字,脸上顿时僵了――众人皆知,太子已经死了,他又如何能“回来”?但闻焕已然一边收着虎符,一边大步往两队人马处走去了。
“穆丞相是越来越受父皇的恩宠了。”赵世禹在马上,笑着看穆庭正,“不仅在本宫面前不下跪,竟还率领这许多人马,围聚在行宫之外,不知用心何在啊。”
穆庭正坐在轿中撩起轿帘,向赵世禹呵呵一笑,道:“特殊情况,虚礼可免。太子既然来了,不如与老臣一同进行宫看看?据我所知,太子那位老师可是放肆得很。若太子晚来一步,赵家的天下可能就要改姓杨了。”
赵世禹半开玩笑道:“那也是赵杨两家的事,与穆家毫无关系。再说,本宫这不是回来了么?”
穆庭正道:“看来太子是知情人。既然太子有心叫天下变节,老臣自然无话可说。”
此话竟是有了控告太子谋反之意。赵世禹身旁的闻新脸色一变,正想驱马上前,却被赵世禹抬手拦下:“论说话,本宫确不是丞相的对手。不如我们就进去见见杨大人,他大约还能陪丞相聊上片刻。”
若是遇上杨戬,的确可以称得上棋逢对手。穆庭正轻蔑地一笑,吩咐轿外小厮:“告诉燕闯,按原计划行事。”
燕闯得令,二话不说便勒马前行,却冷不防被迎面而来的闻焕所阻。他面色不悦,脸上的刀疤拧在一起:“你是闻焕?”
闻焕强压下心底澎湃,抱拳道:“燕将军,又见面了。”
“你也未必想见我。”燕闯道,“让开,别挡我的路。”
“燕将军也算是我和闻新的半个师父。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做错事,却不阻拦。”
燕闯神色一动,继而冷声道:“你若把我看作你的半个师父,便让出路来。”
闻焕看一眼闻新,怅然道:“……即便这是一条死路?”
四目相接。闻焕与燕闯的上一次谈话发生在前线营地,两人还是战友;可哪里耐得住光阴消磨,人事变迁。
“……我既来了,便没想过活着回去,”铿然剑出,剑身映着如同燕闯的脸色一般阴沉的天光,“听闻江山代有才人出,今天我且要会一会。”
说什么死路。自从被穆庭正私自囚禁,要挟成为私用军的首领,燕闯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闻焕,让燕将军走,”赵世禹道,“燕氏一门忠烈,燕闯更是正二品护国大将军,相信他绝不会损害这江山社稷。”
这时,仿佛是为了刻意嘲讽赵世禹,穆庭正突然高声道:“燕闯,还不快走?”
穆庭正倒是不怀疑燕闯那股不怕死的劲儿。但他并不担心燕闯会特意去送死――他的家人都在穆庭正手上捏着。什么忠烈,在权力面前,也只是蝼蚁罢了。
两拨人马终究在行宫外停驻。赵世禹虽是自战场而来,前线军队却不可能任他调遣,这次带来的只能是几个贴身护卫和闻新在南方招募的民兵,人数相比穆庭正手下的数万屯兵,根本不值一提。
闻焕有些着急,眼看着行宫内外数百护卫,如何能与穆庭正抗衡,恐怕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
“杨戬呢?”穆庭正大步下轿,“他若不出来,我便要进去了。”
“回禀丞相,”那通报小兵怯生生的,“杨大人已备了早餐,邀太子、丞相和闻大人进屋详谈。”
穆庭正的第一反应,便是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杨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能说完全了解,五六分总是清楚。这个节骨眼上,恐怕多半是准备了一顿鸿门宴。
但他不能不去。坚持了这么多年,现在正是鼓舞士气的时候。这关键的一着棋若是下不好,必定是满盘皆输。
“燕闯随我进去,会一会这位杨大人。”
……
杨戬已等了他们一夜。
更确切地说,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数年。
就算对绝顶聪明的凡人而言,从籍籍无名到功成名就,大都需要耗费大半辈子的时间。杨戬不是凡人,所以他能做到在短短几年之内,把自己从一个高官的所谓远亲,变成太子乃至皇帝的左膀右臂。但这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而只是一种途径。
毁了穆庭正,扶持太子登上皇位,才能真正确保王母的安全,他才能彻底隐退。
而这一刻,随着穆庭正渐行渐近,距离杨戬也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