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实则安昀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谁都明白,邢纪衡同家里的关系向来不亲近。他出生以后没几年邢母就去世了,邢父未曾再娶,家中除了下人只剩下四个男人,终归比普通家庭少了那么点热乎气。
邢纪衡十几岁便出国留了学,一个人在国外漂了那么多年,性子也越来越独,回国以后跟父兄依旧没有太多交流,加上私生活方面邢父或多或少有所耳闻,更是加剧了彼此间的不理解,亲情也越发淡漠,及至后来的那场意外,终令他几乎不再踏进邢家大门。
那是一九四七年秋末冬初的时候,由于北平时局混乱,安昀肃已经跟随邢纪衡回到津城生活了两年多。
那天,两人原本说好晚上一块儿出去吃饭,可过了下班的点儿,却不见邢纪衡回来。起初安昀肃倒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医院临时有病人,可又等了一个钟头还是不见人影,也没有电话,他开始有些担心了――毕竟不是太平时期,万一在哪儿遇上个麻烦都不会是小事。况且两人在一起以来,邢纪衡从未有过无故失约的情况,许因职业的缘故,他做事一向严谨,时间观念尤其强。
这么着,安昀肃头一回给邢纪衡所在的医院拨了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后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说是邢大夫一下班就走了。安昀肃一听这话更没法定心了,在家坐立不安,可又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一时心急,结果病急乱投医去了镇南道上的邢家本宅,想着万一他出了什么事,那头准定能比自己先知道消息。
说来邢父一直都知道安昀肃的存在,但碍于同小儿子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厚,加上邢纪衡又凡事都自己拿主意惯了,他这个父亲的话说了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所以只要两人别闹得太出格丢了家里脸面,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想着这种不能声张的关系许也维持不了多久,便懒得多费唇.舌。
安昀肃按响门铃时,心下也是忐忑不安,做好了被奚落的准备,不过预想中的难堪倒是并未遇到――邢父压根就没出来见客。
他跟下人打听了几句,得知邢纪衡没来过这头,也没听说有出事的消息,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回了一半,便准备告辞。可刚走到大门口,却见邢纪衡的二哥邢纪哲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女人,见着安昀肃,只略点了下头,连寒暄都顾不上便直奔楼上而去。
安昀肃极少跟邢家人碰面,但同这位二少爷关系尚可,因着还在北平时就认识,又以自己当时的身份替他打过几回掩护――安昀肃是知道邢纪哲在做些什么的。眼下见他如此狼狈,难免跟着有些担心,正犹豫着要不要等会儿问问情况,又听外头大门被砸得咣咣直响。
下人赶紧去开了门,一瞬间涌进来好几个身着国军军服的人,个个看上去来者不善。安昀肃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待转过身又见邢纪哲同那女人一道下楼来,身上衣裳眨眼都换成了礼服,他瞬时就明白了。
许是迫于邢家在津城的势力,那领头的也不敢贸然抓人,双方寒暄客套了一番才道明来意。这下把邢老爷子也惊动了,邢家在商言商,明面上向来不参政,于是双方来来回回扯了半天仍是没个结果――一头说自己刚跟太太参加舞会回来,另一头说就是跟着共.党的人才追到这儿的。两边谁也不松口。
这个僵持的当口,突然有人指着安昀肃问这人是谁,怎么没见过。邢纪哲一听,忙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解释说这只是胞弟的朋友,今日来家中做客而已。可那领头的人似是多少知道点邢家小儿子的私生活,又见这所谓朋友一副白净漂亮的模样,当即就明白了这是邢纪衡的相好。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他走过去,说是例行公事,不管是谁都要搜身检查,上下把安昀肃摸了个遍。安昀肃不敢拒绝,在场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他一个也惹不起,又怕给邢纪衡惹麻烦,就那么皱着眉咬着嘴任由好几个人对他上下其手。
邢纪哲实在看不过去了,他是从未因为安昀肃的出身看不起他的,他所信仰的就是为这些毫无权利、只能任人宰割的劳苦大众,建立一个没有剥削压迫的新社会。可刚要上前阻拦,却被端坐一旁的邢老爷子叫住了,厉声警告他不要干扰公事。
其实邢父早也知道自己二儿子是什么人,他虽政治立场保持中立,可眼下这情形,必然不会放任儿子出头,况且二儿媳已经怀有身孕,比起一个不能娶进门来的安昀肃自是重要得多。于是只若闲聊般说了几句话,暗示自己并不清楚小儿子这个朋友的底细,那意思你们要抓就抓他,此事同我们邢家无关。
安昀肃也不傻,他自然听出了邢父话里有话,却也没开口解释什么。倒不是不敢,只是一时心软了,他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已有孕在身,眼下不管抓了谁,都将是一家三口的厄运。况且这里头肯定还有重要的情报不能被泄露出去,否则他俩也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跑回本宅。
于是,安昀肃生平头一回自作主张,做了个明知邢纪衡会坚决反对的决定――他同意跟那些人走。待到第二天一早,人被送了回来,说是一场误会,可安昀肃却是被折腾了个半死,若是挨打的伤倒还好了,可偏偏不是。
实际这次行动本就没有具体目标,只是碍着上头的文件走个过场而已,压根没指望能抓到什么有价值的人,没想到却阴差阳错把安昀肃带了回去。结果还没审呢,就有人认出了他――不过是个出来卖的兔儿爷,就算邢家三少看上了,充其量也就是新鲜一段儿,既然邢老爷子都不管,那谁还会把他当回事儿,都觉得玩了也是白玩。
安昀肃对此并无怨恨,他想着自己本就是别人口中的下.贱货、男婊.子,陪谁不是陪,若能因此替邢纪哲洗清嫌疑,那他就真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他不后悔管什么用,有人在意――邢纪衡转天一早回家后没有见到安昀肃,却见到了找上门来的二哥二嫂。
实则他昨晚失约也是无奈之举,本来都已经下班了,可出了医院没走几步就碰上个熟人。说是熟人,也就是个好听的叫法,那人不过是他曾经的病人,可架不住人家在军中位高权重,又多少存了些想要笼络邢家的意思,眼下既是偶然相遇,干脆择日不如撞日,便想邀他一块儿去逍遥一晚。
邢纪衡压根没这兴趣,连连推说家中有事不便,改日自己做东再聚,可对方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连拉带拽地硬是把他给弄上了车。邢纪衡也没辙了,这世道有钱不如有权,这人暂时得罪不起,于是就想着赶紧给安昀肃挂个电话,跟他道个歉说一声,谁知家里电话一直没人接。他虽是心有纳闷,却也未作他想,安昀肃平日向来不出门乱跑,只当他可能是没听见,想着晚点再打,结果一来二去再没找着挂电话的机会。
当他赶到本宅再见到安昀肃时,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这个虚弱不堪却依旧对着自己笑的人。说实话,他气愤至极,可又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发火的对象――说到底,是他自己没保护好自己的人。他也的确没说别的,只强捺下心中火气,沉默着把人接走了。
只是,打这以后,本就与家人不亲近的邢纪衡,几乎没有再主动回过老爷子那头,只在过年时象征性地打个照面就离开。家里人对此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法开口要求别的,连着邢父也不好意思再提让他跟安昀肃断了的话。直到今年年初,邢父身体突然垮了,邢纪衡才重新搬回去住了些日子。
清明刚过没几天,邢父的病情急转直下,一天早上突然把小儿子叫到床边,说想见一见安昀肃。起先邢纪衡不想答应,他怕老爷子临走临走还要羞辱自己的爱人,可看着他说话都费力的样子,又觉得不像。
于是,安昀肃还是来了。邢父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他一个人。
“昀肃……”
安昀肃一愣,先前他并非从未见过邢父,却顶多听他叫过自己一声小安,如此的称呼还是头一回,他赶紧应了一声往前迈了一步,却见老爷子又抬了抬手,略犹豫了一下,最终走上前握住了那只手,道:“有什么话您说。”
“先前,委屈你了,”邢父说话已很是吃力,说完这句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又接道:“……别怨我。”
安昀肃心知他指的是什么事,不知怎地竟突然有些想哭,赶紧摇了摇头想驱散鼻腔里的那股酸意:“您别这么说。”
邢父闭了闭眼,又睁开,叹了口气道:“好好照顾他。”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是又自私了一回。尽管他再不愿意承认小儿子的感情,也依旧敌不过弥留之际的放不下。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他知道自己走了以后,邢纪衡是不会再回这个家,更不会娶妻生子。与其这样,还不如送个人情,反正终归是拦不住,自己经了一辈子商,看人的眼光多少不会错,安昀肃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会对自己儿子好,会一辈子守着他。
“我会的伯父,您放心。”安昀肃轻拍了拍他的手,点头保证了一句。
邢父缓缓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笑意:“还叫我伯父。”
安昀肃一直垂着的眼帘蓦地抬了起来,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老人,片刻后才恍然明白,有些哽咽地叫了声:“……爸。”
这个称呼他从记事起就再没叫过,十六岁那年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叫,可现下居然……安昀肃心里五味杂陈,可这声爸叫得也确是真心实意――不管出于什么意愿,邢纪衡的父亲到底是在离世之前接纳了他。
“昀肃,往后不管你做什么,都得让我知道。”沉默了约莫一刻钟,邢纪衡终于再次开了口。
“嗯。”安昀肃乖顺地应了一声,他当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你要是再敢自作主张,”邢纪衡伸手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小心我饶不了你。”
安昀肃侧头看着窗外,眼前忽地一片模糊,他以为自己被太阳照得晃了眼,又意识到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哪里晃得了眼,可眼前又的确朦朦胧胧,最后只好心下笑道大概是被掐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