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杜暄几乎是暴怒地喊起来:“我怎么就失败了?考三中就失败吗?我没考上师大附中就失败吗?我要怎么样才能算成功?要没考上清华央财怎么办?复读还是去死?”
周曼被吓了一跳:“你……你嚷嚷什么?”
“我受够了!”杜暄猛地站起来,用力吼道,“我真是受够了!我告诉您,我永远不会去考央财,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学金融,您听明白了吗?我不管您说什么,有什么计划,总之我不会去学金融,我讨厌这个专业!”
周曼从沙发上蹿起来,想都没想一扬手就是一耳光抽在杜暄脸上,她浑身发抖地说:“你个不知好歹的混蛋东西,我是在害你吗?啊,我辛辛苦苦……”
杜暄顾不得脸颊火辣辣的疼,或者说他的委屈和愤怒已经盖过了一切疼痛,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嚷道,“我也很辛苦啊,我从幼儿园起开始学英语、钢琴和围棋,一年级学书法,二年级学奥数,三年级跆拳道……一直到现在。除了没考上师大附中,您的所有要求我都做到了,您数过我从小到大拿过那多少个奖项吗?您知道我初中考过所有学科的年级第一吗?我初三第一次数学物理考年级第一您夸过我吗?所有的这些都不能算成功吗?”
“我为什么让你学那些?”周曼脸色煞白,声音都发抖,“你知道按学籍你根本上不了你念的小学,全是靠着你的钢琴和围棋特长,家里又出了六万块择校费你才上的。那我为什么非让你上那个小学?因为它的对口校是三中,你是凭着年级第一和奥数、剑桥英语成绩才上的三中。上三中又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上师大附然后考重点大学吗?”
周曼急速地喘息几声,声音嘶哑地说:“你就光说你辛苦,你算过你学这些东西家里花过多少钱吗?这些钱爸妈挣的轻松吗?”
“可是我不想学。”
“这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吗?”周曼说,“你去问问去,现在有几个孩子不上辅导班的?就说你们班,有不上的吗?有吗!”
杜暄:“不!您根本就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怎么不明白,”周曼冷笑一声,“你就是嫌我管得多,你想要所谓的自由和个性,你要独立。可是你明白这个社会有多残酷吗?你不是富二代官二代军二代星二代,你哪怕是个拆二代我都不逼你。可你爹妈什么都不是,就认识俩在银行工作的酒肉朋友还想着为了你将来就业方便逢年过节就大包小包的送礼物,天天给人赔笑脸。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
“我可以自己找工作,我不相信将来我还养不活自己了。”
“养活和过得好是一回事吗!”周曼吼道,“你看看你宋阿姨,每年至少出国玩两趟,住联排别墅,买名牌包开奔驰,她过的那叫什么生活?嗯?那些不都是钱?我告诉你,她就是在金融业混的。”
“可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你不想要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种生活是什么感觉。”周曼大吼道,“你是一开始就要穿那个什么乔丹鞋的吗?还不是有同学穿了你喜欢才想要的?你现在的朋友圈,一放假就跟旅游产品推介会一样,你不羡慕吗?你别跟我说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眼馋别人’,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虚伪!”
杜暄盯着妈妈看了几秒钟,忽然抄起地上的书包拔脚就跑。
“你干吗去!”周曼在后面喊,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跟着巨大的关门声回响在房间里。
整个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周曼冲到门边想要打开门却又停了下来。她听到杜暄的脚步声很快停了下来,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话,然后听到二楼响起一声关门声。她松口气,然后木然地站了一会儿,茫茫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瘫倒在地痛哭起来。
杜暄没有穿外套,走廊里的风很冷,但他丝毫感觉不到,只是蒙头往下冲。刚跑到楼梯拐角就撞进了一个怀抱,有熟悉的气味和温度。杜暄想也没想,一把抱住林廷安哭了起来。
马静走过来:“你带小暄先回去。”
林廷安紧紧抱着杜暄的肩膀,然后半搂着他往屋里走。
林毅看看马静,不赞成地摇摇头:“不好吧,毕竟是人家家事。”
“不行,我看不下去。”马静说,“没这么逼孩子的。别说我挺喜欢小暄这孩子,就算是普通邻居,我也想去劝劝。再说,这大半夜的,咱把孩子接家里了,总得跟人说一声吧。”
林毅犹豫了一下:“行吧,反正也已经卷进来了,你去劝劝吧。不过说话委婉点儿,别跟训我似的。”
马静点点头:“我一会儿再上去,估计这会儿周曼也在气头上。”
林毅回屋给妻子拿了一件大衣:“走廊里挺冷的,你多穿点儿。”
马静披上衣服问:“那俩孩子呢?”
“在小安那屋呢,”林毅叹口气,“我刚才看小暄脸都是肿的。”
“唉,何必呢。”马静抬头看看三楼紧闭着的房门说,“我去看看吧。”
马静敲了很久,门才打开。周曼打开房门时眼睛红肿,但是头发梳得很利落,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西裤和修身衬衣,衬得她依然身形窈窕。
“小暄在你那里是吗?”
马静点点头,又问:“何必呢?”’
周曼捋一捋鬓角:“男孩子总要管得严一些,他长大了以后就会懂了。今天……就麻烦你们了。”
周曼话里的拒绝让马静无奈:“我说句不好听的,养孩子都是为了他们好这我懂,可你这样将来落埋怨怎么办?”
“肯定是要落埋怨的。”周曼垂着眼睛,慢慢地说,“我认了。”
马静:“小暄已经很优秀了,你其实不用给他那么大压力。”
周曼沉默了很久,说:“小马,你不懂。老林是技术人才,到哪里都是众人捧着供着的,你也从来不用担心他的工作和升迁。可老杜呢?一个管理岗,学的专业跟工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每天都被手底下那群毕业没几年的小硕士小博士追着赶着,想升半级费了快两年的劲儿也没成功。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学历和人脉?所以我决不能让小暄重蹈覆辙。”
马静:“可是,学历对于小暄来说不是问题啊。”
“所以专业很重要。”周曼说,“他想学医,可你知道学医的时间成本有多高吗?在这个城市,如果你想进三甲医院,就得是个博士,要么就得是个留洋的。从本科到博士,就算你考本硕连读,也得七年加三年。毕业之后三年副主任医师三年主任医师,一共十六年,这还是一级不耽误直接晋升的。好,就算你做到了主任医师,又怎么样?工作猝死的,被病人砍死的,还少吗?”
周曼做个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我不让他学医,有什么不对吗?”
马静听了,默默叹息一声:“可这辈子还得他自己去过啊。”
周曼抬眼看着马静,摇摇头说:“你还是不懂。如果有一天,小安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可他却跟你说那是他的自由和独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后悔。到那时你就会知道眼睁睁看着他往歪路上走有多痛苦,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态了。”
林廷安把自己的房门关好,半拥着杜暄坐在床上,捧着一盒纸巾一言不发地陪着他。杜暄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哭,似乎想用眼泪把心里堵着的郁闷都冲开。半晌,他才渐渐平复下来,盯着床单上印着的老式双翼飞机发呆,整个人都空了。
“困吗?”林廷安问,“你今天在我家睡吧。”
杜暄木然地看着床单,脑子里被刚刚的怒火烧成了一片白地,林廷安说什么他都反应不过来。
“我给你倒杯水去。”林廷安把纸巾盒塞进杜暄怀里,“坐这儿等我回来。”
杜暄眼睛都没眨一下,林廷安的声音始终跟他隔着一层。
林廷安不放心地看了他几秒,飞快地跑到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又飞快地跑回了卧室。从头到尾,杜暄连指尖都没动一下。
林廷安扶着他的肩膀,把杯口凑到杜暄嘴边:“渴不渴都喝一口,你嗓子哑了。”
杜暄被动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水一入喉,所有的感觉便又回复过来,他开始觉得痛、累、绝望和无力。还有干渴,仿佛一辈子都没有好好喝过一口水一样,他迫不及待地凑近杯口,大口大口地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