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七) 一怒为君颜
白玉堂失踪了,没有打一声招呼,也不顾把帝王心搅得仓皇不安七上八下,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失踪了。
当然,没有人太过关注这件事,因为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其师谦和道人与千面观音柳如蕙。对此南宫惟只随口问了几句,认为或许是发生什么急事以致他们来不及打招呼就走了,旋即紧巴巴守着他的宝贝徒儿去了。
白玉堂的不告而别从某种意义上让赵祯大松一口气。尽管已然明了了心中的感情,但他知道自己与白玉堂完全是两种人。白玉堂潇洒不羁,热情如火,自然可以把感情陈白出来,逼着展昭去面对。可他知道他不能,作为帝王,有太多羁绊束缚了他的手脚,让他发不出那般振聋发聩情感上的嘶吼,而且……他也不愿让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困扰着今生唯一挚爱的人。
展昭伤势虽已稳住,但要真正治愈,一切才刚开始。从吕梦涧处得来那副难尽天下的药方后,赵祯亲自查找记载下各种药材的来源与细枝末节的处理方法,随后委派全省路招揽精通药理、地志之人研究药物的出处与保存方法,彻夜不眠与众人一同制定拟定路线。
期间,同被救出的大理太子段忠义来过一次,表达了无尽的悔恨与歉意,赵祯欣然受下并委派杨家属将护送太子回国。此后还有梓州转运使孙世杰前来回禀柴家余孽清缴的情况,也被他一句“自己看着办”打发了。最后来的倒有些出乎意料,韩孟非一脸颓丧,神容憔悴,见驾后始终一言不发默然跪地,再看陪同前来的杨宗保欲言又止的表情,想必已将其身世之谜前因后果全都无保留地告知了。
沉默良久,韩孟非瞥了一眼床上的展昭,道:“陛下若是想为展大人解赤炎砂之毒,草民可助一臂之力。”
一旁照顾展昭的南宫惟听后惊喜道:“你有解药?”
韩孟非摇头,就在众人露出一脸失望,才又缓缓开口道:“不过我知道哪里有。只要能回鄙剿忱取得解药,解毒手法我便可施展。”
赵祯听了未露喜色,反而冷静下来淡淡道:“提你的条件。”
“草民不求别的,只求陛下可以放过……放过我两个弟弟和文欣,为柴家留下一丝血脉。至于行刺谋反之罪,我韩孟非愿一力扛下,刀斧加身,绝无半句怨言。”
“孟非!”杨宗保急得一把拉住韩孟非,对赵祯道:“陛下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韩孟非轻轻一挣,仍恳切道:“这些全是草民的肺腑之言,还望陛下成全。”
不及赵祯表态,但听一声冷哼端得几份嘲讽,只见那不居先生一脸鄙夷道:“你当那柴文益是手足同胞,他可未必如此,在他眼中,你兄弟二人不过是害死他母妃的罪魁祸首罢了。”
看着端端正正跪在下首的韩孟非露出茫然神色。南宫惟想到此子心性淳厚,虽连累恩师乔天远惨死,却不失为情深义重之人,心绪就不由几分复杂,转而深深叹息。“老夫觉得有些事情你最好弄清楚再言什么死而无怨,以免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当你得知柴文益是你的手足,你只想到代他刀斧加身,可你有没有仔细思考过,为何柴文益早就得知你兄弟二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兄长,却只字不提,多年来始终将你们当做家将之子驱使?”
见韩孟非一脸沉寂,南宫惟不由嗤笑一声。“是了,你也是个聪明人,应该想过。只是你想的是柴文益瞧不上你母亲的平民身份,不愿认亲,却不知其实他心中恨透了你兄弟二人。”
韩孟非不解地问:“不知先生何出此言?你适才说我和孟是害死的柴王妃,这怎么可能?自我入府以来,虽不敢说柴王妃待我犹如己出,但至少也是亲善有加,我怎么可能害死王妃?孟是就算有动机,他也没有那个机会。”
“即便不是你兄弟二人动的手,但柴王妃也的确因你二人而死。这件事老夫也是听那紫谨转述的。他曾机缘巧合偷听到柴文益在其母灵前自述,说是你的父亲柴王爷曾将你二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了王妃,打算让你兄弟认祖归宗。然柴王妃是个心性刚烈的摆夷女子,乍闻丈夫对自己不忠,还在外偷偷育有两个孩儿,还准备将孩子接进门,已然羞愤难挡,于是提剑要杀你们。争执下,柴王爷为阻拦王妃,失手害王妃殒命。而这一切都被柴文益偷偷看在眼里。试问,他如何能不恨你们?”
韩孟非震惊事实的真相之余,也终于弄清了一直以来很多想不明白的事。何以柴文益在柴王妃去世的那年突然性情大变,从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年转而总带着几分阴冷?何以从前都是亲昵地唤他作“孟非哥哥”,其后便转为直呼其名?何以总是怪异地对他忽冷忽热,情绪起伏极大?原来他心中竟藏匿着如此深沉的恨意。
“所以你即便为他付出再多,文益也不会有感觉的。”杨宗保似也知道些许□□,拍了拍韩孟非的肩膀宽慰道。
真的不会有感觉吗?韩孟非嘴角划过一丝苦笑。
即便柴文益真对他的付出无动于衷,难道他就可以枉顾文益丢了性命吗?不,他做不到。从出生他就将他抱在手心里,宠爱着这个小主人,即便他们不是兄弟,他也已将其视如手足,何况他们真的血脉相连。
“我不需要他有感觉,他若没感觉那再好不过。”不会因我的死而伤心,这句话韩孟非隐在心中没有说出来。罢了,韩孟非再次摆正身体,向赵祯恭敬地连叩三首。“韩孟非只求此生问心无愧。还望陛下允草民戴罪立功,死而后已。”
南宫惟无奈摇头。“痴儿。”
赵祯移开眼不再去看下首毅然引颈受戮的某人,而是望向躺在床上的展昭,疲惫中透出一丝眷恋。“此事等展护卫的毒解后再议吧。”挥挥手让其退下,自己则到铜盆前绞了一方帕子,欲为展昭擦拭。
杨宗保想将韩孟非拉走,谁知得不到明确回答的韩孟非偏偏不依不挠犟在那儿嚷道:“请陛下今天无论如何给草民一个明确的答复。”
动作顿下,赵祯沉声道:“好,你待朕以诚,朕也不愿对你敷衍了事。朕今天就给你个明确的答复。柴王府血案,朕自会还其公道。但谋反之罪,朕也绝不姑息。朕只能答应你,除之首恶,决不株连。”
“除之首恶,决不株连……。”韩孟非喃喃念上几遍,突然明白过来,神色大乱。“陛下,你说的首恶是……。”
“朕已经说得够直白了。朕可以放过柴文欣和你弟弟韩孟是,朕也不要你抵命。至于柴文益是死是活,交由律法裁定。”
“陛下,你这分明是要将文益逼上绝路。”韩孟非怒目圆瞪,不由向前跪跨几步。“自相识至今,你处处仁慈,这也是我会不惜背离,也要救你的原因。可今日你为何不肯放文益一条生路?”
“不是朕不肯放他一条生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他心中早溢满了权力之争,朕若放了他,你又能保证他自此便能放下心中执念已久的勃勃野心?”赵祯自嘲一笑,“所有人都说朕仁慈,不错,朕的心肠与历代帝王相比或许不够硬,可是所谓仁慈也是要分底线的。今日朕纵虎归山,可来日又有谁能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死于朕此刻的仁慈?这种仁慈,不要也罢吧!”
赵祯一番话将韩孟非说得哑口无言。他其实明白的,以柴文益的心性绝不可能甘于平淡,将来若是得了机缘必然再搅风云,只是让他眼睁睁看他去死,他又做不到。抬眼间,只见赵祯不再理他,而是继续温柔仔细地为展昭擦拭。心头狠狠一搐,韩孟非冷声道:“陛下今日若是不答应草民的要求,草民怕是也无法为展大人解毒了。”
南宫惟闻言勃然大怒:“韩孟非你什么意思?!”
“你是在威胁朕吗?”向来软弱温文的帝王犹如被触到逆鳞,突然散发出来的庞大气势几乎将原本文弱的五官压迫扭曲到狰狞的地步。大步来到韩孟非跟前,一把攥住衣领大力将其提起,赵祯阴冷道:“你是在用展护卫的生死威胁朕吗?”狠狠拽着韩孟非来到床前。“你给朕仔细看清楚这床上的人。他是这天下人人敬仰的英雄人物,可如今只比死人多口气,敢问这都是拜谁所赐?是你们!你们这群搞得天下大乱的混蛋。朕已网开一面,你居然还有脸用他来威胁朕?”
南宫惟也是气愤难当,正打算破口大骂。突然瞧见床上的展昭猛地睁开眼来,不待高兴,却见展昭双目瞠圆,睚眦具裂,额头青筋暴起,双手也不由抓紧了床沿,浑身抽搐,几近痉挛。他大急道:“不好,是赤炎砂毒发了,快去叫老吕儿过来。”
赵祯也慌了神,忙朝着杨宗保叫道:“去请吕神医!”
说罢转身去扳展昭手,怕他抓着床沿用力过猛伤到自己,可展昭实在抓得太紧,根本无从下手。赵祯突然想到当初他中毒的时候,展昭都是点他的睡穴或是昏穴以熬过这段毒发时间,于是打算出指点穴,却被南宫惟阻止。
南宫惟摇头道:“不可,梦涧用的‘碧落黄泉’针就是将昭儿的穴位封到最低限度以减缓伤势爆发,此刻若是将其穴道彻底封死,只会害了他。这赤炎砂只能疏,不能堵。这毒发的皮肉之苦,怕是只能由昭儿生生去挨了。”
赵祯闻言六神无主,看着展昭虽双目大张,却眸中无光,神志全无,连紧抓床沿的指甲也渐渐渗出血来,赵祯不由心疼到眼泪掉落下来。可众人仍小看了这赤炎砂毒,毒热愈演愈烈,竟让毫无意识的展昭产生了自残的行为,吓出众人一身冷汗。几人忙扑上去,死死压住展昭手脚,南宫惟哪里还有半点宗师气派,吼道:“快!快找东西让昭儿咬住,莫要叫他再伤了自己。”
话没说完,就见展昭深深一口提气咬将下来,唇齿尚未闭合,便被冲上前的赵祯堵住了嘴。一同帮忙的韩孟非刚松口气,待定睛再看,又是惊骇莫名。南宫惟压着展昭下身被遮挡还瞧不真切,压上身的他却清楚看到那被抵进展昭嘴里的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天子的手。
“陛下,你……。”韩孟非不觉失声了。
鲜血自手掌滑下,赵祯痛得也是浑身打摆,却不见他有丝毫退缩。相反,他还紧紧揽抱住展昭的头,眼神满是坚定之色。那一语低喃,温柔地轻到无人能闻:“你痛,我便陪你痛。这次,我绝不放手。”
等吕梦涧赶来救场,赵祯手掌早已鲜血淋漓,震得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而赵祯却似浑然未觉,只草草用白布裹了,坚持要吕梦涧先医治展昭。
见韩孟非呆立一旁不啃声,赵祯语重心长道:“每个人都有想要守护的人或者事,可世间的事并非都随心意而走。仁善不是用来放纵邪恶欲念的借口,而是用来守住心的清明,莫要随名逐利,自污双目。”
韩孟非本还想说什么,可当看到赵祯深深望着展昭的侧颜,看到围在床头涌动的人头,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展昭毒发彻底刺痛了赵祯,原本打算稳妥处理柴王府谋逆案的,为了展昭的病情也转而进展神速。原本由孙世杰集结救驾的梓州军并未因皇帝转危为安便撤回,而是一道圣旨由杨宗保同时接管梓州、碧川两路大军,且笔直压到了大理边境。众大臣多以□□上国自居,轮番劝谏赵祯稍安勿躁,等候大理国主回文批准入境,可赵祯哪管那么多,一句“此谋逆案大理也牵扯其中”呛得众臣以为赵祯此举竟是执意要开两国战乱。直到大军不顾大理军防的阻拦,直逼鄙健V谌苏獠乓隐了解到天子此番动真怒竟是为了给个小小的护卫求药解毒,这下可引起宋军一片哗然。
所幸这股骚动在得到从雪城传回的密报后又荡然无存――柴王府余孽竟都躲进了雪城之中固守。众军将大臣这才明白天子不知从哪里早早得了消息,所以发兵神速,想要将其一网成擒。
鄙街杖毡雪,雪城又易守难攻,宋军仓促成军,冬衣军粮都严重准备不足,杨宗保未敢贸然进山,而是围在山下,如实将这一系列情况汇报给赵祯。
赵祯思量许久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将雪城攻下来。”
杨宗保想了想,瞥了眼一旁的南宫惟道:“如此,臣提议请南宫先生出手。”
“杨将军想要老夫做什么?”南宫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