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 裂痕
金丝紫檀木制的龙椅上,明黄的身影已经僵了许久,原本轻轻托在掌心的茶盏越捏越紧,直到“叮”得一声,青瓷已应声而破,碎片扎入掌心,鲜血淋漓。
一旁的薛良看得触目惊心,想要上前止血,却被其一个冷硬的眼神止住了。
手掌攥紧,任由血珠颗颗滴落在地,赵祯却像毫无所觉,只是目光深沉地盯视着下首的暗卫,哑声道:“你,确定?”
“卑职恩师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清远大师,此番若不是得感展大人高义,也不会应了陛下所托在宫外行那暗中护卫之事。是陛下嘱托恩师将重要的情况及时回禀,而这些话便是恩师在都亭驿契丹使馆闻得的,若不是见当时展大人神色有异,恩师也不会特意留心记下了。”
“朕明白了,替朕多谢清远大师。”
暗卫躬身行礼,随即出了殿门。薛良见人离去,立即流露关切之情。“陛下,奴婢给您去请董太医过来。”
赵祯双目无神,凄苦地摇摇头。
是的。手再痛,能比得过心头的痛吗?刚应了他不为难展昭,就设下如此繁复的诡局要置其于死地,还将自己撇得清清楚楚,手段之高明叫人不寒而栗。若不是他早猜到展昭能找到线索,特意放人出宫,随后又委派高人暗中保护,只怕到得现在他都被蒙在鼓里,不知要彻头彻尾被这位“慈母”骗到几时。
母后,你便是这样待朕的吗?明知朕如此珍视那个人,明知朕绝不会越雷池一步,明明朕已低入尘埃苦苦哀求你放过他,可你还是毫不犹豫下此毒手不给他留任何生路。母后,你是打算像灭杀朕生母那般,也将他从朕的生命里抹去吗?
不,朕不许!
唯独展昭,朕决不能让他死。
攥在掌心的碎瓷被狠狠摔落在地。赵祯霍然起身道:“派宫中马车立刻将展护卫接回宫,朕要见他,立刻!”
开封府本沉浸在展昭归府的一片喜气洋洋中,连后厨掌勺的王大娘都兴致勃勃地摆开架势打算整一顿宴席。偏偏一辆不起眼的宫中御驾停在了府门口,带来万岁口谕要展昭即刻回宫。四大校尉顿觉扫兴,包拯公孙策虽也感到遗憾,但看展昭似有什么心事,兴致也是不高,便默默送展昭与香玲出得府门。
展昭依依不舍地与开封府众人告别,坐入车厢内。香玲将整好的衣物放妥后,为了瞧热闹硬是挤在了外厢的驾车位,一路向皇宫大内驶去。不想马车才拐了两个弯儿,车厢就猛地一颠,停了下来。
展昭掀帘问道:“怎么了,香玲?”
香玲一脸气鼓鼓地抱怨道:“一身素缟也不知是哪家急着奔丧的,快马差点撞上我们。展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继续赶路吧。”说着又意兴阑珊地坐回车内。
香玲却还是觉得生气,嘴里嘀嘀咕咕:“要不是看那骑马的小子长得还挺俊的,非将他大骂一通不可。展大人若伤了一星半点儿,我还哪有脸活着回去见陛下?”说着便让车夫马不停蹄继续往宫里赶去。
同一时刻,那险些撞了展昭马车的一人一骥在一通疾驶后停在了开封府门口。马上的白衣人翻身而下,不等栓好缰绳便运起轻功蹿入府内,几个起落熟门熟路地来到展昭卧房,他兴冲冲地一头撞进去大叫一声“猫儿”,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不止如此,房间摆设还显得家徒四壁,连平日展昭常用的物件都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猫儿人呢?”
来人正是自洞霄观逃下山来的白玉堂。幸得柳如蕙相助,千辛万苦破了师父谦和道人所有机关,白玉堂马不停蹄赶来开封。适才街道上一阵策马狂奔,便是想着立刻就能亲眼看到多月未见的展昭,心头一阵火热发烫。哪想到了猫儿的寝卧却看到这番光景。
兴许是一连串动静引来了开封府众人,当白玉堂得知展昭已经坐车离开,尤其想到先前险些撞上的就是载着猫儿的座驾,他就一阵懊恼,恨不得去撞墙。心中更不停咒骂自己怎么马术就不能烂点,若真撞上去,这样就能截住猫儿了。
等白玉堂再追出开封府,一路赶到皇城根儿,眼睁睁看着马车畅通无阻地进了内皇城,而他只能望洋兴叹,感叹造化弄人了。
展昭心事重重地回到竹宜轩,便见到年轻的皇帝伫立院中。其双目紧闭,微微仰首,随着每一股风的去势迟缓转头变换方位,耳轮微动,似在听着竹海翻浪的声响。
展昭本想上前行礼,却被对方适时伸出一只手阻了,只听赵祯低低吟道:“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抬手抚上庭竹,细细摩挲,须臾化为一声苦笑。“展护卫,朕有时候在想,像你这样的人,朕是不是不应该将你困在庙堂之上?是朕的自私,将你留在这里,可是……命舛难平,朕却不i不p惶惶无力……。”
展昭眉眼低垂,似是听懂了话外之音。忽而却又抬头,眼神坚如磐石。“陛下可知这首诗的下阙?”不等赵祯回答,便自吟起:“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宫琴。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弯腰拾取地上一枚竹叶,置于唇边吹出一声明亮清震的音色。那偶一展露的笑容意外的柔若水、明如镜,双目直视间不动不摇不闪不避。“叶落萧萧不尽,最是知音难觅。不俯世事权贵,只愿伴友一路前行。”
笑容中的苦顷刻化为释然。
他早该知道啊,这个人便是如此,一句话便能轻易左右他的情绪,叫他翻搅汹涌的心湖瞬间被抚慰至风平浪静。他将他视若挚友,情真意切,可殊不知他却早已变了,变成了谁也想不到的模样。
早已伤了的手霍然呈拳攥紧,伤口迸裂,丝丝血丝渗出纱布,可惜掩在长袖之下,叫人一无所觉。
他尽然到了要用掌心的痛才能将时不时想要跳脱去宣泄的心打压下来的地步。苦吗?如此死死压抑,拼尽全力去忍耐,只为了不让他发现他的异常。说苦,也不苦。因为比起自己的感受,他更在乎他的心此刻是如何想的。
于是他试探地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视线再度垂下,展昭笑容微敛,却是暖意不减。“夜深了,陛下该歇息了。”
是吗?你什么都不说吗?既已知晓是母后要害你,可是你却一句都不肯对朕吐露。你定是一早就猜到是母后所为,才会在契丹使馆内所言指向如此明显。既然如此,为何到现在你都还要维护于她?
不,你要维护的不是母后,而是朕。你是如此想要维护朕与她之间的母子之情啊,甚至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
展护卫,朕该拿你怎么办?朕要怎样才能护你周全?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朕会想到法子的,朕一定会想到阻止母后的法子的。
三日后,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从六品殿中侍御史李博仁殿前上议,言当今太后刘娥并非皇帝生母,生母乃是当年金华宫中一名宫女李氏,刘娥为得后位借腹生子,之后狠下毒手,将皇帝生母鸠杀。他更出示了已被问斩的前兵部侍郎万乃安的绝命笔书,证其言辞凿凿,当庭怒斥刘娥心狠手辣,请命皇帝撤其太后封号。
满朝文武,皆是哗然。本以为皇帝若不是震惊不已彻查此事,便是勃然大怒下旨斩了诬蔑太后的李博仁。哪想皇帝怒是怒了,将李博仁大骂一通,却最终只是将其下放到地方当县令便没了下文。不查不究不贬不问,这一行径过于诡异,实在叫人看不懂帝心所想,因此朝野内外猜测臆想、众说纷纭。
刚退朝,赵祯便迎来了意料之中盛怒的太后刘娥。
太后质问:“皇儿到底意欲何为?为何不诛杀那信口雌黄的李博仁,还哀家一个公道?”
赵祯扶太后安坐,随后赔笑道:“李博仁不过误信奸佞谗言,将万乃安那逆贼之言信以为真,既然是场误会,母后又何必动怒?”
“好一句轻巧的何必动怒?那李博仁不过小小从六品,却敢在文德殿上肆无忌惮冒渎天颜诬蔑天家,杀他一人简直便宜了他。哀家以为此事蹊跷,背后定有暗手推动,想要挑拨我母子感情,若不彻查,哀家寝食难安。”
“母后当真要彻查?”
盛怒中的太后压根没有留意到赵祯眼中划过一道冷意。她只是觉得抑郁难平,烧的心口怒意冲天。“为何不查?让这样一股毒瘤留在朝中,势必造成朝局动荡,分崩离析。”
赵祯挺直腰杆,音色突然转为淡淡。“也好,既然母后要求,不如便彻查吧。只是光查李博仁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不如就从宫中开始查证。只要能证实母后便是朕的亲生母亲,任谣言漫天,也是不攻自破。”
“你……。”太后这才注意到皇帝面色中那股疏离的冷漠,突然心头一悸,像是明白了什么,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皇儿,你居然信了李博仁?”又像是想到了更可怕的可能,太后双目瞠大,双唇发颤到极点。“不,你不是信他,而是那李博仁今日所为从头到尾便是你安排的对吗?”
皇帝表情没有半丝动摇,继续淡淡道:“母后说的什么,朕不明白。”
“不,你都明白,二十年母子亲情你居然如此设计哀家?”
“太后说的什么话?朕从来没有信过什么李氏宫女的谣言。您就是朕的亲生母亲,您为朕付出了那么多,儿皇都记在心里,一刻不敢忘。朕压根不愿理会外头那些莫名的传言,在朕心里,您就是朕的母亲。”
赵祯情到深处地剖白,又让太后迷茫了。她竟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儿子,对于谣言,他的态度到底是信还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