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行者
眼前一片漆黑,身上遍冷遍热,方儒生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缓缓爬行,片刻便被一堵无形之墙阻挡住,似乎身处一个被火炙烤的黑匣子中,闷得无法喘息。
耳膜充斥着惊天动地的嘶喊、哭叫与求饶声,一只带火流矢划破长空,如同一颗极亮星子。须臾间,漫天火响箭紧随其后,‘嗖嗖’连成一片火海,蔚为壮观,‘火海’自头顶倾泻而下,瞬间照亮整个夜幕!一时之间,天降异象,凡人只得退避三舍。
断壁残垣中处处鲜血烈火,火光中隐隐勾勒出位少年将军身形,腰刀染血,生杀予夺。
方儒生如致幻相中,飘飘忽正抬头去看,一只利箭有灵性般,倏忽调转方向,反朝他射来!
方儒生连连后退,箭头紧随其后,仿佛獠牙撕开夜色一道缺口来,眼看就要钉入骨肉!
电光火石之间,一位异族华服美妇人飞身挡在他面前,箭头旋即扎进肩胛,血如泉涌。
那妇人口中含血,柔软的手掌冰凉一片。勉力咳了两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将他狠狠按进枯水缸中,以身躯盖住缸沿,厉声道,“棠儿!好好听娘说,不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能出这口缸子去,听见了么!”
万箭齐发,瞬间将美妇人钉成一口筛子,血水顺着穿透身体的箭头流到他脸上,雷声轰鸣,天降大雨――
“娘……”
“娘?”
“不要死!娘――!”
“你怎么了!”尹壮图小心按住方儒生的手,以防他抓伤自己。
方儒生缓缓睁开眼,神志游离天外,身上一阵阵虚空无力。模糊中,一张极硬朗英俊面庞映入眼帘,烛火映着脸上原本狰狞的伤疤也柔和些许。
“爹……”
尹壮图大窘,赶忙伸手按他额头,“烧坏脑子了不曾?怎叫爹呢?”
腿肚子上传来隐隐痛楚,嗓子也干得厉害,方儒生神志流沙一般缓慢聚拢回来,顿了半晌才沙哑道,“多谢恩公相救……”
“哭了?”尹壮图用指腹揩掉方儒生眼角的泪水,“做恶梦?想家了?”
“没。”
“不想提就不必说,怪大哥多嘴。”尹壮图笑道,旋起身端碗给他,“将士们刚入伍时都蒙被里哭过几鼻子,大哥唐突了,贤弟莫见怪。”
“不是,”方儒生垂眸,“旧事入梦,不知从何说起罢了。”
接过搪瓷碗来抿了一口,碗里液体黄澄澄黏糊糊腥臊气甚重,活像一泡热尿,不禁皱了皱眉头。
尹壮图捋捋后脑勺,“上回润之喝剩下的参汤,我到伙房偷的,不知道放这几日坏了没。”
“哦!还兑了一根野猪鞭,左右大补之物,应当不相克……吧。”
方儒生只觉得从食道深处泛起一股子恶心,简直压抑不住想要口嗓子眼儿吐一发的冲动,催得伤口扯痛,气血翻涌,差点儿又昏厥过去。
尹壮图见他神色极古怪地将那一口参汤咽了,尽尾儿又脸色惨白翻了个白眼,只当他想家想那旧事,心怀难畅,年纪轻轻便要受世事无常,不由语气温和几分。
认真劝道,“旧事伤身,旧人伤心,既怀念难受,便试着不去怀念。大哥初到伊犁时也如你一般感怀伤逝,日子久了,便也学会杯酒释怀的道理,做人,总得学着放过自己不是。”
“还喝水么?”
方儒生摇摇头,漠然道,“不是感怀伤逝,怀旧而已――不知我家少爷可在此处?”
“他方才来过,见你还没醒,怕府里有事就先回去了,你来寻你家少爷,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并非府里有事,”方儒生道,“今日将少爷要的粮食运到山下山神庙去,左右和大人入宫去,府里也无甚事做,听说少爷拜了位名声师父,就想着上山来寻他一寻。”
“哦――”尹壮图理解道,“难为贤弟你连日冒雪运送物资,还遭了这等无妄之灾,实在是大哥之过,你就在我帐子里安心养伤,明日一早等丰绅过来让他来看你。”
“不必麻烦,”方儒生挣扎起身,“多谢壮将军今日搭救之恩,方某不便叨扰,这就下山去了。”
“我姓尹,本是山野粗人,无甚讲究,贤弟随丰绅唤我尹大哥便罢。”尹壮图纠正,旋爽朗笑道,“还有,你怎知我是这伙子人的便宜将军?”
“被你扛回来时隐约听见旁人这般称呼。”
尹壮图错愕,“倒是大哥唐突了,当时只当贤弟晕厥……”
“没全昏,”方儒生拖着一条腿要下地,“告辞。”
“不行,你不能走,伤筋动骨一百天,此时如何能下地走动。”
方儒生还就不信这个邪,结果受伤的腿刚点地,一阵钻心的疼痛便激出一脑门子冷汗来,趔趄两步险些摔倒,被尹壮图眼疾手快拦腰抗回榻上。
“我说甚,”尹壮图麻利给他盖上被,“你们读书人皮肉细嫩,这种裂骨伤可不是浑玩儿,先且在此处将养着,不急。”
方儒生本就硬撑,多说这会子话只剩头晕目眩,满耳朵塞着尹壮图唠叨:
皮肉细嫩皮肉细嫩皮肉细嫩,不急不急不急不急……
方儒生把头往被子里一埋,“那便劳烦了。”
“你既然与丰绅相熟,便也是大哥的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甚劳烦不劳烦。”
劳烦不劳烦劳烦不劳烦劳烦不劳烦劳烦不劳烦劳烦……
方儒生暗自叫苦不迭,现如今只得直挺挺躺在床上万事求人,此时急也无用,正自烦闷。
偏尹壮图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起――
“这般蒙着头不闷么?”
不闷么不闷么不闷么不闷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丞相府邸又是另一番旖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