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付墨又发起了烧。
不同于上次住院时的低烧,直接烧到了三十九度,从天黑到黎明,一点退烧的意思都没有。五点多的时候顾舟澈跑去小区门诊敲门,把医生请来家里给付墨打吊瓶。两个人状态都十分狼狈,又几乎一夜未眠,像是打过一架一样,看起来丧到至极。医生给扎上针,还关切地问:“用不用叫个人来帮着看一下?”门诊也是有护士的。
“不用了。”顾舟澈不好意思地朝人笑笑。
付墨睡一会醒一会,每次都间隔不到几分钟,每次都看看他又闭上眼。不是感冒和病毒引起的发热,忽然之间他就好像垮掉一样,烧得神志不清,有意识地时候就拉着顾舟澈,手心干燥滚烫,温度高得皮肤非常不适,喃喃叮嘱一样说:“别走。”
“我不走。”顾舟澈贴他的脸,给他发汗,敷冰袋,帮他物理降温。他又困又累,身体和精神的疲乏几乎达到一个顶点,但心里轻飘飘的,有什么压了许久的东西消失了,跟他彻底说再见了。
那是一种令人想要对抗一切的轻松感,和生理上的劳倦形成强烈的反差。顾舟澈浑然未觉,照顾付墨直到中午,烧着开水忽然觉得头晕,呼吸滚烫,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李幸来敲门的时候,顾舟澈正叼着温度计接电话。他烧得满脸通红,咬着温度计含糊不清地“嗯”、“嗯”,语气很敷衍,一边给李幸开门,一边说:“可是我生病了。”
那边说了些什么,顾舟澈把温度计拿下来看一眼,三十八度。举起手机正要拍照,忽然想到什么,跑进卧室拿起付墨用过、还没重置的温度计,对着上面的三十九度七拍了张,发过去,平静地撒谎:“你看,我都要烧傻了。”
李幸提着外卖盒看着他们:“……”
他听不清电话那端说了什么,就见顾舟澈又敷衍了几句,挂了电话。李幸问:“你俩怎么回事?”
顾舟澈说:“嗯……付墨有点着凉,我好像被他传染了……”
李幸表情明显不信,付墨就不说了,顾舟澈头发乱糟糟,眼睛还是肿的,脖子、下巴上还有几块可疑红斑,不知道怎么回事。李幸联想到付墨的病,忧虑道:“打架了?”
顾舟澈摇摇头,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几句,手机又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罗勋。
他接通电话,只“喂”了一声,之后就一直在听对面说。听了好一会,从表情上看似乎是挨训了,垂着头有点沮丧,说:“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说:“李幸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帮忙照顾付墨一会儿。”
李幸说:“你要回学校了?”
“嗯,我下午有补课。”他没说上午有场考试已经翘掉了:“我上完课就立刻回来,不会太晚的。”他把李幸拉到门外,小声说:“要是付墨醒了问我,你就说我去买药了。”
李幸觉得他哪里都奇奇怪怪的,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他:“你吃点东西再走,顺便把药也吃了。他这个输到第几瓶了?”
李幸买了一盒卤味,一些点心,顾舟澈随便吃了几口,又吃了付墨的退烧药,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就匆匆背着书包跑了。
回学校找辅导员销假,跟班长打了声招呼,又跑去找了老师。他上一周逃课逃得比较聪明,都是不怎么点名或者不算平时成绩的水课,关键的几天都请了假。可是上午这个考试是要记入期末成绩的,顾舟澈也不是不在乎,他是真忘了。
但严格说起来,他也并不觉得有多严重,大不了暑假重修。毕竟前一天冲动之时说出要退学这种话,事后想起来也很平静,完全没有感到后悔。可能也正是这种不该出现的反常态度引起了身边人的担忧,才有了罗勋那通电话,口气难得严厉地让他不要胡闹。
是否真的是在胡闹,作为朋友未必不会清楚。可也正是因为作为朋友,才更需要在事情发生时置身事外。感情会在很多时候引导事情的发展走向,甚至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做到极致,哪怕不应当,依然能产生强大的力量与影响,但这些都还不是时候。
顾舟澈错过的考试是C语言基础,他这门课学的不错,教授平时对他也很好。但不来考试问题很严重,考完试后教授给他打了电话,顾舟澈没接到,也没想起这回事,直到班长也打过来才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教授很生气,但再生气,看到学生红着眼圈发着烧的模样也心软了。
他平时来去匆匆,摄影社也很久没去了,学姐学长们喜欢他,从没说过什么。这次一乍消失一周,有些便闻讯来找他,问他:“没出什么事情吧?”
“没什么,家里出了点事情,有点顾不过来。”他抱歉道:“事发突然,没跟大家说,让大家担心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啊。”大家安慰他,看他没有要说到底是什么事的意思,也没有再打听。
上完课,罗勋来找他。罗勋在电话里挺凶的,真见了面倒还好,就是看到他愣了愣。他陪着顾舟澈回寝室拿了些东西,问他:“还需要别的什么吗?付墨怎么样?”
顾舟澈说:“挺好了,没事了……”他说“挺好了”的时候,神情跟以前很不一样,他自己可能没察觉,想了一会,又说:“会没事的。”
罗勋默默点点头。他拿好东西,背包都没放下,罗勋说:“这就走?”
“我明早再回来,”顾舟澈匆匆看看时间,“我得回去看看付墨,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就行。”
“那什么,”罗勋尽量让自己表情正常,心里犹豫了几秒还是说了:“……明天穿件高领的衣服。”
顾舟澈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自己摸了摸脖子,猛然想起了什么,瞬间从耳根到脸到脖子红成一片,本来就还有点低烧,这下整个人看起来都快要蒸发一样,又无措又慌张,尴尬地呆立在原地,一时间连要做出什么反应都忘记了。
罗勋揉了把他的头发,语气若无其事:“郊区毒蚊子就是多,我小时候被咬得还厉害,没事,过几天印子就下去了。”
顾舟澈有点发怔,不知道在想什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依旧没有察觉到自己神情上的变化,但罗勋却终于看懂了。
这是世人共通的语言,不需要解释。读懂它所需要的心情因人而异,但万千因素与情绪纷扰,也无法改变它最原始的模样。
尽管顾舟澈说了不要送,走的时候还像逃命一样,但罗勋还是把他送到校门口,看他上了车。车刚开走不久,一个人就急匆匆地从马路对过跑过来,是许清彦,一阵子没见不知道为什么又换了造型,一脑袋耀眼的黄毛。罗勋连忙招呼了他一声,许清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看见顾舟澈没有?我的线人告诉我他回来了!”
罗勋:“……什么线人?你不能直接给他打电话吗?”
许清彦说:“给他打电话老是支支吾吾的,必须得逮个现场逼他老实交代这些天到底怎么回事!他在哪呢?!”
罗勋指指公交车背影:“……刚走。”
“我靠!”许清彦十分愤怒,十分爆炸,在校门口上演崩溃现场,引来无数围观。他只知道付墨生病了,等他忙完想去探望的时候已经出院了,然后顾舟澈莫名其妙好几天没动静,他直觉出了什么别的事,但每次问起顾舟澈都一副没什么你不要担心的语气,摆明了很有事很需要担心。要不是因为人在剧组,他早恨不能直接冲过去了,好不容易刚回学校就听说他也回来了,立刻强行搭了路过陌生同学的自行车跑过来,结果人还跑了?!
许清彦气得要打车去追,罗勋连忙拦下:“他明天就回来!明天回来上课!别冲动!”
“真的?!”许清彦瞪着眼睛:“那我今晚睡你们宿舍!睡他床!看他明天往哪里跑!”
这个时间学校下课,公司也下班,正是公交车最拥挤的时候。
顾舟澈在车上站了十几站,终于有座位坐,他几乎刚坐下就控制不住地睡着了。快到站时条件反射地自然惊醒,睁着眼睛晃过最后几站,下车时天色已经沉下去了。
走到楼下时,他情不自禁就想起了昨天这个时刻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他站到付墨当时站着的地方,抬起头,看到了他们的阳台。阳台上养了一盆薄荷,长得爆盆了,浓密清香地一大从。薄荷旁边放着浇水用的小水壶,上面晾了两双袜子,一件T恤,一条短裤。
只须臾间,这一切的结束发生,都快得来不及将情绪完全抽走。他身体里依然残留迟钝而平淡的日常,惊心动魄地撕扯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付墨时而就仿佛站在那里,时而又仿佛在假想里已经不知去向何方,他的心事落下来了,本能反而悬在高空,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个支撑。
这份迫切促使得他忽然就心急起来,大步朝楼上跑去。推开门,发现李幸已经离开了,一个年轻人坐在客厅里,正在百无聊赖地玩手机,看他进门,连忙站起来:“幸哥有点事,让我在这儿看一会,里边病人一直在睡觉。”
“谢谢谢谢。”顾舟澈连忙道谢,要留对方吃饭,但对方说还要回市场卸货,揣着手机就跑了。
顾舟澈放下包,推开卧室的门。吊瓶已经输完了,架子上缠着输液线放置在一旁。付墨闭着眼睛躺着,他轻手轻脚放下包,从另一侧爬到床上去,贴了帖付墨的额头,已经没那么烫了。
还有些热的呼吸扑在脸上,付墨的手抬起来,揽住他的腰背,把他拉进怀里。顾舟澈顺着他的动作就势躺下,付墨依然闭着眼睛,但四肢都缠上来,留恋地把他整个人都窝进怀里,脸埋在他的肩后。顾舟澈也伸手抱住他,贴着他的胸口,发心在他下巴上蹭了蹭:“还难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