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跟一众道友天天开夜车,快精尽人亡了。先更这段吧。麻蛋,我卡在龙首跟宗师的打架上了。
嘤嘤婴,我也很喜欢千宫啊!千宫你不要放弃啊!宗师心里有你的啊!
几根碗口粗的竹竿已磨得油亮,支离地撑开一大块褪了色的帷幕,封出一小片暂绝人世的天地。一声脆亮的鸣锣,如万军之前的猛将单骑杀入阵中,紧随着密集的一片小鼓的击打,顷刻就有雄师压城的错觉。于是竹肉相发、洞箫声转,伴着响亮的口白,五指运人形、粉墨登场,好戏这就开演。
与看上去摇摇欲倾、有些可怜的小戏台相比照的,是台下推来搡去的看戏的人。苦境自靠着烟都大宗师打通了地脉,源源不绝的生气东来,贯彻南北,九州顿时有风雷涌动之相,死气沉沉的广袤荒野在这个深秋又如梦初醒般地吐出了稻黍稷麦菽、栗桃杏李枣这些真实的食粮。那是胜过一切虚构承诺的果腹的满足。一向愿望卑微又擅长忘恩负义的填饱了肚子的人们终于又拾回久违的看戏的热情,乡里请来的又是有名的黄姓戏班子,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五颜六色的寒酸布料在一片金鼓喧嚣里相混排挤,一如戏台布蓬上不断震起、又落下的灰。
戏码是近来最流行的一出神仙道化剧。讲的是浓眉星目的道人命负天下、肩挑苍生,于暗夜冥茫中三顾神山,终请来世外真人普世渡劫的故事。情节既环环相扣,口白也似出自名家之手,看得众人如痴如醉。演到高潮时,妆容异常精致的偶人被早已入戏、兴奋得忘乎所以的操偶师使了个“飞套”的绝活,凌空腾翻,绣着金线的宝蓝色偶衣在半空华丽舒展,这时后台烟火师父引燃了蓄势整场的磷粉硫磺之属,包围着人偶金光四射,烟雾腾空。曲乐暂收,只余这眩人眼目的刹那,满场噤声,大气不敢出。只见偶人漂亮的一个腾挪,正正好套上操偶师另一只手上,衣袂飘飞,发丝冉冉,引来如潮的喝彩。一颗晶莹圆珠被施了戏法,在偶人的双手之间若即若离地悬浮转动,奇光熠熠,看得人目不转睛。于是慷慨笙歌再起,戏班子的人都知道,这一回他们又将轰轰烈烈地演到终场。
远处冷清茶棚里连小二都顾不上生意跑去看戏了,剩下两个客人只得就着纸灯笼的昏黄的光细品一壶清水。以他二人的功力,虽隔了很远的距离,可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看得清清楚楚。
“晚辈不通戏文,还要请教d音子前辈这一出唱得如何。”白衣文士样貌的男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远处正爆出一阵欢呼,火星溅落的台子上,最后一阕唱罢,神人正缥缈而去。
“机巧变化备于掌中,五声八音发于肺腑,特别是这词章起承转合、衔接有据,故事编得天衣无缝,口白自然底气十足,如此才收得声情并茂、感心动耳之效。”
此处虽没有家里的香茗,但好戏当前,一杯清水也能被三余无梦生喝得五味杂陈:“烟都大宗师当真贪生怕死,借来四奇观地气之后,畏惧中原会调转枪头,便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声势。等天地人三脉冲破暗夜之咒,再要对他们出手,便会落下话柄,被大众质疑我们过河拆桥。”
d音子随手扫了扫拂尘,把一片袅袅落在衣摆上的落叶吹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固然动不了他,总还得想别的办法牵制――毕竟,只要是演戏,总有穿帮的环节。”
“愿闻其详。”
玄衣素梅的道者蘸了蘸杯中的凉水,写下四个字,随即抽袖离开,往某处行去。
功名归掌上。
布袋戏个“三分前场,七分后场”的行当,台前紧锣密鼓、环环相扣,散了场也不得放松。没有生命的木偶要演得风生水起,全凭操偶艺人夜以继日的排演,一天不练手生。若无好的剧本,也是无米之炊,须有高人指点一出跌宕有致的脉络,配上口白师傅妙语连珠的即兴,才好动人。至于烘托陪衬的戏曲,也是随演出地域的不同变换着西皮、二簧的谱子,一处细节都马虎不得。
实为苦差,可真要苦心孤诣地写完全本、回头细审,那又是无上的享受,难怪人要斜倚在榻上,捧着书稿,手不释卷。看到兴起,禁不住手掌在膝弯处轻轻打起拍子,轻声曼咏,连日暮西沉、光线渐暗,也顾不上点灯,痴迷至此。
直到有人从外面进来,遮去了大半晚照,看得颇为吃力,这才放下本子。却也只是仰头张望,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背光的关系,那人隐身于暮色里,整个人影厚重得像挡住他退路的山。唯见他胸前所佩玉璧,一点点薄翠染了霞色,无从言喻的光泽。
“千宫养伤要紧,怎么还有闲情改这些戏文?”
“当时写得匆忙,演了大半月了,听下面人回来说还有几句口白用典过于艰涩,一般下里巴人怕是听不懂,就想着无事可做,便再从头改一回。将来这可是要署上‘吹雨绯声’的名的,总想求个尽善尽美吧。”
“千宫说的有理。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千秋百代之后,当年的王侯将相莫不成了一g黄土,剩下的,也只有只字片语供人猜测罢了。”
痕千古隐约听他语带寂寥,不由得敛眸,静了一会儿方回道:“话虽如此,可能留到最后的永远只是胜利者的文字。痕千古懂的不过是这些九流末技,但愿能借到宗师手中的这支笔。将来后世要读什么、能读到什么,也该由烟都来题。”
他眸色极深,又匿在浓睫之下,借着最后的夕阳映照,说话间如有万千星辰划过。
古陵逝烟毫无回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能得好友此言,胜过天降雄师百万。”他抬手,从身后取出一物。束绳一解,包裹着的绸料滑落,露出一把琴来。“之前行十二化浊阴祭,总觉得那礼乐呕哑难听,当时格外怀念千宫的琴声。这把‘春令’据说传自伏羲,上面的蛇腹断极是难得。名琴寂寞,庸人不识,吾命人从库里找出来的时候,琴轸已失、岳山崩损,殊为可惜。吾重新加了玉珍,又照着《琴决》正音。‘士无故不离琴’,来日还要领教千宫超绝琴艺。”
痕千古忙起身接过,捧在手中拿细指拂过晶莹的丝弦,小心把玩着看。“吾琴技荒废许多年了,恐怕宗师失望。等闲时重新练过,看看能捡回来多少吧。”
古陵逝烟也不勉强,只陪着他一道赏玩了一番铭文、断痕之类。
临走时,痕千古在他身后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听说竹宫之前欠了一屁股情债,近日终于被人追讨上门,颇是烦恼,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大宗师莫怪。”
古陵逝烟回身看看他,夜已临,宫灯高悬仿若枫红,他眼里有难得一见的迷茫不解,清冷的眼珠泛起水波,真似含情一般。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痕千古端着琴,站立良久。
吴丝蜀桐张高秋,千古情愁。冰凉的古琴有着一副狭长的器形,线条流畅优雅,仿佛是坟前的碑。
这就是痕千古和古陵逝烟的终点。再不能求更多了。
他亦年轻过,心怀期盼,争锋相抗。后来过了那么多年,再不如愿也被逼无奈地改成了把什么都看得像春去春来那么淡。他随手撩弦,一截清音亮澈流过耳畔,恍惚能看见那个人埋首调音的专注神态。也许他早已不剩下什么,可抱在手里的这件物事总归还有沉甸甸的份量。
他把琴束之高处,非平常视线所能及之地。
幸好,烟都千宫所寻的,又岂是琴而已。
澹台无竹在梦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冲他耳朵吹了口阴森森的凉气,人给活活吓醒了。秋凉如水泼了他一身,一场大醉麻痹了功体,任由寒气横行五内,冻得他脑子都转不动了。
“小红――小绿――今儿什么日子了?”他拖长了声音冲外面喊。
半晌都没人理他。他孤零零地托着头,等待如潮的昏聩退去,然后晃晃悠悠地撑着书案起身。
视线往下,看到他一边狂饮一边挥洒的凌厉笔触,怪石横岭狰狞可怖,一道道枯墨的锋利边缘宛如鞭尸的伤口。他胡乱把宣纸揉碎,着急就要烧掉。一扭头,只见已经凉透了的薰炉上烟气未散,正凝成四个字“疏楼龙宿”。
澹台无竹大骇:他怎么会忘了要去监视疏楼龙宿的动静?自他躲进柳含烟已经过了几日?……心脏狂跳了起来,身体忽就失了份量,轻飘飘得没了着落,人摇晃了一下,立马疯了似的冲出房间。
疾步走到外面正听见小绿的声音,“……竹宫交待得清清楚楚,任何人不得打扰,我管你是谁,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澹台无竹循声望去,两个下人装扮的人正欲闯入阁中,正是他的手下。对面鹅黄钗裙,身量纤细,可一叉腰竟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顿时一股无名火蹿上脑门,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反手就是一巴掌抽下去。
“啊――”小绿一声惨叫,人跌在地上,鲜红掌印烙在她当场肿起来的侧脸,花钿摔了一地,珠玉乱溅。
“妹妹!”红衣在眼前一闪而过,小红一面把人搀起,一面青葱食指已钉住澹台无竹面门,尖长的血红指甲宛如蝎子的毒尾,“澹台无竹!你不要太放肆!亭一脉的人可轮不到你教训!”
浑身打颤的小绿在她怀里茫然睁着水汪汪的杏眼,昏花一片,却还下意识地拉着她孪生姐姐的袖子。
澹台无竹看着她俩自己也是发蒙,隐在博袖里的手抖个没完。好不容易回过神,才去逼问那两个人:“是大宗师那边有什么事吗?”
呆若木鸡的手下忙应承道:“是疏楼龙宿!属下瞧见他好似往姑射山去了!”
“嗤――”的一声,松明火把又灭了一枝。
漫长的商议陷入了僵持,梦骸生白着一张脸坚持到此时,攻打姑射山的提议遭到地擘的反对,一口气憋在胸口,伤势又要加重了。逆海崇帆三十万赦天大祭的举行已到重要关头,接下来一举一动不容有失,他的主张是,古陵逝烟动用元生造化球,功体大损,趁此时机先拔了烟都这个祸患才能有备无患。
弁袭君重出,花了点时间听完秋云裳的报备,直觉时局已大改。正道连番折腾,却是前仆后继,隐忧重重;烟都死而不僵,甚至还有靠拢正道的苗头;更致命的是大宗师运用元生造化球替苦境连通四奇观地气,这是暗夜之咒这么多年来面临的最大信任危机。
要对烟都下手吗?
显然不能。他暗中摇首:“生相不要再执迷于旧仇,时移世易,烟都多半已经站到了中原武林一边。就算二者尚未真正携手,但烟都这么久以来大肆渲染他们的正面形象,蛊惑人心,若是出了什么事,舆论也会逼着正道施救。如此前秋殿所言,逆海崇帆内部已现观念分化的苗头,当务之急,我等应当料理清楚教内的争论,避免祸起萧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