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闲事
要知道,纳兰明珠正是大阿哥胤A的堂舅公,大皇子党背后的领头人。康熙二十七年因结党被康熙罢黜之前,曾任内务府总管、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要职,几乎可算是当朝宰相了。
当朝宰相的嫡妻竟在家中被家奴刺杀身亡,怎么看都是重大社会案件。无论是纳兰明珠本人、又或者那些依附于他的官员,想要把这案件大办、狠办、用力办,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而光听路边男子所言,他的堂叔伯兄弟是不是真的无辜,宁西无法判断,他也不可能知道真相。
不过进法学院的第一堂课,教授就给他们讲了。法庭里是没有真相的。真相只有上帝知道。法所要确保的,仅是一个能让人民公平受审、尽量发现真相的过程。
依循著这过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此才能超脱人治,达成法治的目的。而这一套过程,不是单纯的程序。尊重与维护程序的本身,就是维护正义。这就是程序正义所由而来。
男子的堂叔伯兄弟是不是共谋,以宁西观念来想,就得经过审判程序认定。可在这个时代,便是这审案过程不尽理想,或者有太多官官相护的变数,但起码得要有个开头,让这些人有为自己说话的机会。
是以宁西觉得这诉状该写。不管这些人有没有罪。申冤、申辩,本就是审案要有的一环。在现代刑事案件判罪前,必定有个给被告最后陈述的机会。同理,这些人无论如何至少也该要有这个机会。
所以,剩下就是怎么隐藏身分的问题了。宁西捏了捏指头儿。
这男子找不到讼师为他写状。不就是讼师们怕这一写,不知哪处就得罪人了。
而宁西也怕给四爷招黑,所以,偷偷摸摸写总行吧。
心底快速思索一番后,宁西让人取了纸笔来(外头街上买的),迅速列了几个重要问题给汪大全,让汪大全想办法找不同的人,拿这些问题去问路边那名男子。重点是,可别让人发现了身分。
汪大全一听这吩咐,就知道小主子想管闲事了。面上不禁显出懊恼的神色,觉得自己方才干嘛这么多事儿去凑那个热闹呢!?管纳兰家的闲事啊,这要弄个不好,回头主子爷不就把这帐算在自己头上了?
宁西一瞧汪大全神情,也知他心里所想。“就因为知道这事不能乱来,才让你这么麻烦。回头你不用给四爷报告,我自己跟他说去。”
汪大全可怜兮兮看了宁西一眼,心想著,便是说了,可以主子爷性子,觉得该罚不还是照罚?有些无奈地接过纸条,扫了眼,突然又双眼闪亮亮了。“可是小主子,奴才不认识字儿啊!”
宁西漂亮眼睛一瞪,“那行吧,你记忆好,我念给你记著。”
汪大全立马又苦了脸。一旁的冯冈突然接口道,“这事请交给奴才办。汪公公或许不熟悉当中关窍,奴才先前曾接触一二。”
冯冈,还记得是哪位么?就是四爷拨给宁西的两名身带武艺的护卫之一。平时跟队沈默寡言的很,需要他的时候才会站出来吱个一声。
宁西瞧向高大寡言的冯冈,“你有办法将这些问题,让不同的人,混在围观的人群当中,不知不觉给问出答案来?”
冯冈肯定点头。宁西想了想,便把纸条转给了他。四爷训练的人手,应该不是汪大全这款爱说大话的。
就见冯冈接了纸条,人消失了一阵后再出现,身上已是一副庄稼汉的模样,五官平凡、微微屈偻、还有种见过就忘的气质。宁西看的啧啧称奇,非常满意,终是放心地让冯冈去了。
之后,宁西就喝著茶、安静等候那些答案了。
诉状可没法凭空写,列出的问题都是构成诉状内容的要素,得有了这些细节,写出的状才不会偏。至于文言白话这种问题,宁西就不担心了。反正市井小民发声么,文字用的浅白易懂,那也是当然。只要理能通、法有据,稍稍打动一两名有良知的官员便可。
比如这老父义愤杀人,著实情有可原啊。想那婢女是如何地被活生生刨下眼珠,当中忍受多少惊惧与痛苦,事后肯定也无人敢会为她求医,于是赫舍里氏罪名再加一条,不确定的杀人故意!这叫一名爱女心切的老父,如何能忍?
又比如赫舍里氏如此恣意残忍的暴行,本应知法守礼的前大学士明珠事后竟无任何惩治,算不算知法犯法、纵容犯罪暂先不论,可当中不正显示纳兰家多年为官,积威甚重,显然已有罔顾皇权、轻视人命的危险倾向!?
而在这些背景前提下,纳兰明珠竟还有胆将罪名妄归于无辜百姓!未凭证据,四处逮人!更是藐视皇权(什么都拉皇权一脚)与大清律法的最好证据啊等等之类。
当然这样写之后,接了诉状的官敢不敢办是一个问号。但若遇上不敢办的官,便是写的再温柔再隐讳也没用。倒不如把事情写的不办不成、不办就是与明珠朋党!用这个势头下去拼拼看了。
于是这腹稿一打,待冯冈将答案问回来后,宁西没有迟疑,起笔刷刷刷地就开写了。
好久没写状,一时间简直文思泉涌,有些停不下来。先前那些,依照法理情有层次的写下了。想想,又把程序正义那套激昂慷慨地写进去。最后还有什么?对,得再把敢于秉公办案的官员给像是一代忠臣般的捧上一捧。
写完之后,宁西只觉得神清气爽、酣畅淋漓。突地就想,先前怕什么怕呢。
就算为了适应环境而逐渐改变,只要清楚自己做的什么不就好了?
稍后宁西多腾了一份,是要给当事人留底的。免得东西送进去,要运气不好给吞了,还可以一递再递!宁西把诉状交给冯冈时,问,“知道该怎么办?”
冯冈接过状纸,沉稳说道,“奴才肯定不让任何人追查到格格身上!”
宁西满意点头,摆摆手就让冯冈去了。
冯冈带著诉状离开后,左闪右躲的,就像幽灵般潜进了热闹熙攘的街巷。宁西不知道的是,当冯冈稍后转出来时,又是另一副与先前不同的模样。
这时,冯冈才以新的面貌,来到那卖身的汉子面前。称他家公子方才在隔壁布装旁听你家冤情,觉得实在可怜,便不具名地写了份状。也不要人卖身,为的就是单纯的一份公理正义。
汉子一听,当场就红了双眼。他跪了这般久,却迟迟无人敢伸出援手,他心急如焚之外本也就要万念俱灰了!可这会儿竟有好心人帮了忙!!汉子立刻就给冯冈跪下了!就为了从他手中接这份贵重的状纸!周围看热闹的群众们也不由跟著一阵叫好!
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就是这里!少爷,我说的就是他!”
一名小厮努力的挤开人群,继续嚷嚷,“说要卖身求状的,就是这汉子!”
小厮后面跟著的,是一名衣著上等、眉目端正的青年,与他一起走进群众围成的人墙中。那青年倒像是半途被小厮引来的,一副还没搞清楚事情的模样,不过挺好心地问,“你有何冤屈?为何想卖身求状?”
在旁立刻有好事群众七嘴八舌给讲了,还说,兄弟,你晚来一步。可有好心人义务给办了呢。青年原先听是纳兰家的事,面色还有些发僵,之后又听竟有人真写了这份状,不免好奇。
“兄弟,那份状写的什么,可否借在下一观?”
苦主汉子这时本来要赶着去送官了,被这一问,才想到状里写的什么自己并不识得。他也是在外头跑路的汉子,总多了些经验与防心,便道,“这位少爷,正好,我也不知这状写的什么。我不识字啊,要不你帮我念念,好叫我知道这状对不对?”
青年爽快应道,“也好!”于是抖开了状纸,大声朗读起来。
可等到青年真念完了状,周围群众静了,汉子却是再次痛哭失声!只因书状浅白的让所有人懂了,却是文糙理不糙,各种冤情条理,徐徐道来。将老父一家的辛酸委屈、被高官欺压的惶恐无助,表达的切切实实。汉子这一听,心中委屈便更加忍不住了!
就是青年也是念的眼泛异彩,情绪甚至有些激昂!回过神后赶紧问,“兄弟!带给你这份状纸的,是在场哪位仁兄!?”
然而群众当中你推我挤的,这会儿却再找不到人了。早在青年出现、引人注目的时候,冯冈就趁势悄悄遁去。
留下原地扼腕又惆怅的青年。他甚至把宁西多写的那份状纸,再腾了份给汉子之后,自己留下了原本。想凭藉这状上颇具特色的笔迹寻人。青年下定决心,若日后有缘能遇上这位才勇兼具之士,他定要与他好好结交一番!
这名青年,也不是别人。
正是前次宁西他们碰上的、在京城书院求学的年家少爷,年羹尧。
不过这边的宁西,可不知道他写的东西竟还被这样当众念了出来。稍后回到宫里,他正顶著汪大全与冯冈两人暗中关切的视线,一脸淡定(但内心有些方)地对四爷交代这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