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过荒城 -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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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昨夜里一片清澄透亮的月色,似乎预示着这一日的晴朗天气。窗外的天穹洗蓝无垢,干净明快得连半缕云絮子也没有。

华清远醒得很早,昨夜月下一叙后,他的心情总归是惴惴不安,有所思似乎也变作有所梦,只听梦里风声大作,一片黑暗。

风里有低幽的虫声,以及静心凝神的草木清香,他站在黑暗中等了很久,最后只觉得风声如同长安城内宵禁的金鼓,又像震天动地的战马奔袭,一声又一声,浑厚沉重,震得人心下一阵一阵发憷,偏生声音愈加急促,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天地倾倒,他呼吸一窒,醒转过来,后背全是冷汗。

他一向起得早,只因打小在纯阳宫生长,清规戒律,将起居行止划得极为有条不紊。他醒觉时,前后上下转了一通坐忘心经,好容易将起伏不定的心绪平复下来,梦里的景况,竟也模模糊糊地渐渐忘记了许多。

湿冷的晨雾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得迅速,他提了佩剑去温习北冥剑诀下的招式,他师承气宗一脉已经许多年,算不得天资聪颖,但却贵在坚持,来去也算有所小成。日子细水长流地过,若非世外的战乱,他只觉得高居华山云中的日子,简直是要过个没完。

现而今,他似乎只算是个浑脱脱的红尘中人了罢。

华清远被这个突然跳进脑海里的念头一顿,持着剑的腕子一抖索,剑上流转的明澈剑气一歪,本应该劈空的一式两仪化形,生生铡进了院里一株刚冒着新芽的桃树枝干里,那枝干上分明没有什么伤痕。

华清远一觉失手,却头疼得很,紫霞功的功体从来讲求气形于剑,以气为兵。他方才没轻没重的一下子,怕是已经将那树的生脉尽数斩断了。

他在练剑时极少分神,可近来不知为何,总生着心不在焉的感觉。

正当他神思苦恼着漫散开去时,听得那一人合抱粗的桃树后,忽然OO@@起了些动静,华清远一见似是有人匿在树后偷瞧,只觉得奇怪,正想抬步去寻,却听见一串清脆响亮的啪啪哒哒,他只来得及看见个小小的白色的瘦弱背影极快地跑出了院落去。

华清远一瞧,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这样冷的天,也不多穿一件衣服。”

时近正午时,莫丹青满面带笑地跑来找华清远,她近来总跟着樊真出去巡诊,一路奔波,身量明显清减不少,连初逢时一张带着浅淡粉色的鹅蛋脸,都瘦得削出一尖下颔来。可她面上至少还带着朝气,声音朗朗地对华清远道:“华小道长,同你说一件好事情!”

“慢一些。”华清远见她风风火火地来,说话一句急过一句,险些兴奋得上不来气,仿佛遇见了天大的喜事,只得无奈地笑着劝。

莫丹青的眸光闪闪发亮,话里全然是兴奋:“上回我们外出巡诊的时候,救了一家猎户的孩子,那家人真是知恩图报,昨夜猎了一匹马回来,分了我们一些肉。”

“……马匹?”华清远一愣,转念一想,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里还有什么野味,这些马匹多半是从前线战场上失散而来的伤马,偶然之间被捉着了,自然变成了他人的盘中餐。否则在军营之中,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杀马而食的。

可是医署里实在很久未曾开过荤,莫丹青的热情是能够传染的,不消多时,大院里的空地上三三两两地围起了人,交头接耳地表达着心中的激动喜悦之情。一口大锅架在院中,底下的薪火熊熊燃烧,在春寒料峭里平添一分炙热的暖意。

华清远看见一旁的草筐里放着一大块连皮都未剥净的红肉,筋肉里还连着一截已然僵硬了的蹄腿,他走近一细瞧,只见得马掌上有块乌沉的蹄铁,在明亮的天色下没有一丝光泽,但却纤尘不染,蹄下的钢印纹饰曲折,里头的泥壤杂草没有剔除干净,但隐约是个字,华清远左右看着,只觉得眼熟。

“……这是军马。”不知何时,樊真悄没声息地站到了华清远身后,声音的尾调下压,带着森冷意思的话意险些令华清远吓了一跳,樊真见他倏忽转过头来,面色如常,只接着道:“蹄铁上的,是太原苍云军的纹饰。”

“难怪我觉得曾在哪儿见过……”华清远心下一凛,心中顿感不妥,奈何周遭的人并不知晓此事,此刻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宽口铁锅中白气蒸腾,不消多时便从锅底接二连三地冒出浑圆的气泡,有人过来搬动那一块马肉,华清远与樊真沉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未说。

正当此时,华清远又听见那点OO@@的声音,只是这会子那孩子躲在樊真身后,一双小手紧紧攥着万花的衣角,孩子生得其实是白净清秀的,好好在此处待了几天,脸面圆润了一些,稚气可爱的轮廓完全显了出来。

华清远悄悄的拿余光看他,却觉察到那孩子有些立不稳,再仔细看,便发现他抖得像一张薄薄的筛子。华清远开口想叫他,喉头却一噎,这孩子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他。

“樊真……”迫不得已,他也只好揪了揪樊真的衣角,目光示意着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孩子,万花是神色一个松动,忙不迭回身看那害怕的嘴唇发白的小家伙,虽说极害怕,但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樊真这不看他还好,一低眼看他,孩子的眼里慢慢便积蓄了一泓汪汪的泪水,可怜巴巴地也抬着眼看万花,小孩子抖着嘴唇张开两条短短的手臂,这要是换作华清远自己,心下早就化成一滩春水了。

只是樊真愣了下,也只是说:“不看了,就走罢。”言毕,倒是他自己先抬步要走了。

华清远无可奈何,樊真是这个脾性。可他见那孩子依然委屈兮兮地站着,那双大眼睛里的眼泪仿佛立刻便要扑簌簌落下来了,纯阳子于心不忍,正欲上前去安慰那孩子,却见樊真朝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眉目里带着疑问,看了看小孩子,又看了看华清远。

华清远笑了:“他想你抱一下他。”

樊真应了一声,低身将那孩子抱起来了,动作带着点儿手足无措的笨拙。

华清远临走前回头看了看院中的景况,人群里发出一阵子带着欣喜的窃窃私语,嗡嗡绕绕,像盛夏闻风而动的蚊虫。不少人围着那口锅子,也有些人警惕地看着不高的院墙外,外头死寂的街巷,纵横错落,如同一条又一条干涸的血脉。

华清远的心子突然没有来由地狂跳起来,又是常有的心悸之感。那些人的面目在他眼里逐渐模糊起来,连同站在一侧的莫丹青,神色似乎都有些不清不楚。

众人的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神态,那是一种诡异的狂热,仿佛是沙漠里饥渴欲死的行人突然找到了水源,那样的兴奋本是叫人觉得感动的,可不知为何,华清远心底油然而生的只是单纯的恐惧。

在他愣神的当口,风向轻轻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掠过火星子的风带来了一股腥膻的热意,华清远的喉咙紧了紧,那味道如同一柄灼烫的长矛,直贯进他的腹中,顶上一种令人忍无可忍的呕意。他一时间慌了神,朝后连连退了一步,赶紧追着樊真离开了。

――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华清远不敢细想,却无奈一路心神不宁。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玉石道符,温润的触感贴在他的指腹上,跟着樊真到他房里的路分明没有这样长,他却似走了许久许久。直到走近房前,他有些六神无主的心绪才一下子被一声带着稚气的童音唤醒了:“那个时候,阿由也看到过,他们……在院里,煮东西。”

华清远与樊真同时一愣,孩子的声音很小,但是却听得清楚。

“你叫……阿由吗?”华清远率先反应过来,只轻声问了那孩子,那孩子躲在樊真的怀里,怯怯地点了点头,铜豆子一样滚圆的泪珠子从他那双如同华山上的梅鹿一般的眼睛里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掉在樊真肩头,没有痕迹地渗进了玄色的衣袍里。

“在院里……煮着东西,可是后来,阿爹和那些人吵了起来……”阿由还在继续讲着,童言没有忌讳,华清远见他终于愿意开口,心下也没有阻拦他说话的意思。幼子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大小珠玉落进盘子里:“可是阿娘实在太饿了,拦不住阿爹。院里烧的东西不好闻,可是他们却在争抢……”

华清远与樊真面面相觑,华清远只感到脊骨由下至上忽密密麻麻地爬上一阵恶寒,樊真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双唇抿成一条线,脸色发白。

“最后……就有人把阿爹推进院里的锅中去了,大家都愣住了……可是渐渐有一些人上去看……渐渐有一些人过去了,阿娘也过去了……”声音愈来愈小,最后轻如蚊龋华清远直觉晴天中轰然响了个霹雳,他慌乱无措地跟阿由对视着,却被孩子的目光一惊。

那眼神,分明是看着死人的眼神。华清远在流离的路上见过不止一次,幽黑的、麻木的,仿佛在看什么虚无而遥不可及的物事。

荒芜得没有一丝活气,他仿佛在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一座溃颓的城池,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一个人,院落的枝头上坐满了嗷嗷待哺的寒鸦。

容色枯槁、面目突出的人们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里咕咚咕咚冒着青白色的热气,里头熬踝胖挥械赜才会散发出的腥膻。

华清远毛骨悚然,几欲站立不稳。之前他听说过,在战争的灾年里,贫穷的百姓饥饿到最后忍无可忍,甚至会易子而食。但在他心中,始终觉得这样的事情难免夸大,人与人之间总有情感所连,断不会如此没情没义,流言所传,总有讹诈的成分。

可是连他都明白,来到陈留县的这几天里,他心中的自以为渐渐地在他的无知无觉里分崩离析,亲自看过、听过,他才深深明白,先前自己的所谓入世,不过依旧站在一层烟障上看众生万相,他的师兄师姐总将他保护得无微不至,他对于残忍的乱象,始终只停留在流言上。

他不相信人心险恶,可是若是有一天,令他不得不直面这样刻在骨髓里的恶。

他从未想过这一件事,从前他只觉得,在白雪皑皑的华山之上,每过的一天似乎都是一样的,平淡如水,索然乏味。入世之后,这样的感觉因为樊真的到来而有所减退,但没有消失,江山虽说纷争烦扰,可自身总归太平。

可如今,他清楚地听见了心中的某些东西如同玉山崩倒般开始碎裂,带着轰隆作响的尾音,经久不绝地拖曳而去。

他想起昨夜樊真看向他的虚浮眼神,浑身又一悚,那样的眼神,竟与这孩子眼中的光色有着好几分相似。

那眼中映出的,是一座荒城。

而这一座荒城里,赤野千里,饿殍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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