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的时候,他曾在莲花峰遇见一只奄奄一息的华山梅鹿,一圈粉红色的血晶花一样开在小动物的身侧。那双眼睛里含着温泉一般的水色,可待他靠近时,那鹿却拼死想要站起来逃走,一双血淋淋的蹄子在寒冷的雪光里泛着冻伤的青黑色。
他和师姐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上去要抱那头梅花鹿,然而动物垂死时的气力极大,拼死的惊惧挣动溅了两人一身深深浅浅的血点,若非自己坚持,师姐许就不会将它救回。他们一路颇费周折,终于是将那头梅鹿养进柴房里。
打从一入纯阳宫,华清远的师门上下便是一派融洽景象,任凭旁人说纯阳宫的弟子如何如何高傲淡漠、不食烟火,可他的师兄师姐从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柔如水。他记不太清楚来华山之前的事情,然而他不在意,只因那师门对他来说就如同家一般。
他日日下了早晚习课便往柴房里钻,像是待人一般照顾那头梅鹿,师姐担心那鹿会到处乱跑,裂了伤口,便将它拴在门边。奇也怪哉,那鹿每每都不认识人似的,先是要拼死拼活地挣扎一番,精疲力竭后再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朝门外一片苍茫的白雪看。
过了好些日子,大寒夜里静谧的满月逐渐盈亏成一弯含霜吴钩,那只梅鹿的腿伤也好了八九分,这一头鹿实际上生得非常好看,皮毛上雪点一般的花色白得分明,鹿角只生出了嫩嫩茸茸的一截,两颗黑眼睛是浸了水的玄玉,汪汪地瞧着人看。
华清远小时便习惯十足十地待人好,也习惯了自己倾心以待,师门全心以迎,总觉得自己只要尽力尽心,许多事情终是能由得自己所愿。孩提时候他的玩心重,看到师伯师叔们豢养着仙鹿当作坐骑,自个儿也想将那头鹿留下来,于是依旧将它拴着,仍旧一心一意地待它。
直至一天,他发觉那梅鹿望着柴扉外的天云俱白,目光中浑是渴求的意思,像是他自己被关在丹房中,日日对着滚热的丹炉煽风点火,有一日丹房的门扉忽然一开,他看见屋外的雪色时,油然而生的渴望。
他忽然觉得失落与自责,若是这样将那鹿关起来,想来这样的苦闷同他成日被关着异曲同工,于是他挑了个晴雪明亮的日子,牵着那头鹿,想将它放走。
那时他才与那头鹿齐身高,过高的道冠时常摇摇欲坠,他一个人将那头鹿牵出天街时,那双目炯炯的小动物忽然焦躁不安起来,直拽着他朝前跑。后来似是感受到脖颈上的束缚牵引,它发出了呦呦的痛苦低叫,那鹿在柴房里从来不鸣不啼,这急躁疼痛的叫声顿然将华清远吓在原地。却忘记手上还拉着那根绳结,那鹿横竖一看挣脱不开,四蹄惊起,后蹄不偏不倚踢到了他的胸口,他只觉喉头一甜,手劲一松,仰面倒在旁侧的浮雪里。
那梅鹿踏雪奔逃,在雪地里留下一串细小蹄印,一线绳子被拉曳在风中,扬得很高。
胸前似是压了一块烙铁,和着心跳扑扑跳动起来,其实并不是很痛,但他的脑海里却如同眼前飞散的雪沫一般的白。他不知在雪地里躺了多久,师兄师姐担心得一路来找时,才看见他冻得面颊通红,满脸是泪,一挂冰珠子垂在眼睫边,啪嗒啪嗒地碎在雪里。
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泪水究竟是出于惊惧与疼痛的伤口,还是付出而无所得的失落。他失望于那梅鹿弃他而去,又愤怒于它的恩将仇报,最后这些感情劫灰落地,变成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委屈,莫名其妙便长久地记于心中。
之后那样多的年月里,他每每见到华山的梅鹿,总是心怀怯意、避之不及,他无法控制自己这如同洁癖一般的下意识的行举。
他的师姐安慰他,说祸兮福之所倚,事情总会变好的。他从来觉得人性本善,可是,他看见母亲恳求的善意被拒之门外,妻子正直的善意被商贾买卖,然而这毕竟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他虽然印象深刻,虽然怜悯叹息,却难有切身体会之感。
听到室内那番话后,他并未回房歇息,只是抱着怀中一坛酒,漫无目的地绕进了邸店庭后的一处游廊去,庭中草蔓无人修剪,生得恣肆张狂,在月下宛若覆雪一般。
他将酒坛子放在身边,坐在游廊底下,望着面前一地雪白愣神。天候已经暖热,却因为月华清辉而显得冷清。照映得他的心也莫名地冷起来。
在四下静寂的暮春长夜里,他听见春虫鸣啼,听见风吹过枯荣交杂的草叶时发出的婆娑声响,一缕微幽的酒香顺着夜风带进他脑海中的空白里。
华清远沉默一阵,伸手将酒坛泥封揭开,解下系在腰间的竹筒,其里余着的水在通透明澈的月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弯弧。
酒水滚进喉头――寻常百姓酿的浊酒,还稍带着一些粮米的甜味,华清远不大饮酒,也不明白师叔所说烈酒如刀,刮伤咽喉的感觉,只觉得这微甜后辛辣的刺激,似乎能令一腔子鼓噪不住的思绪稍稍平息,能使他想起更为温和的时光。
平淡如水的酒意,如同杏花村中七弯八折流向远方的潺流水,他坐在桥边等着师门的人,轻浅的水流映出他的影子,宽袍大袖一时间没有拢好,落进水里,被牵扯着向远处流,打碎了远处一水桥影人影。
视线有些模糊,杏花的香气吃进嘴里,有点儿发涩的甜。他看见河溪边的水车连筒开始缓缓舀起水,顺着轮轴徐徐转动着,发出嘎吱声响。河岸边传来一声马嘶,一匹枣红色的马伸头在水车下饮水。溪水旁有大丛嫩绿鹅黄的芦苇,在春风中瑟瑟地相碰。
水车边有一方供人打水用的小坞,湿润光滑的木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人,乍一看去,只觉那人浑身上下的颜色,同棋盘一般黑白分明,那头长发好似上了漆蜡的乌檀,在温暖的天光下泛着一弧柔和的光泽,极黑的发间束着极白的银饰发带,雪白的襟线外是比夤夜还要深重的沉黑外袍,鲜明夺人,触目惊心。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这人的面目,便被这与杏花三月格格不入的刺目颜色引了注意去。
看他腰间一挂毫笔,大约是万花门人。那人将靴袜置在一旁,裤脚三两下地卷,双腿浸在阳春的清溪里。似乎遭过一顿风尘仆仆,他微微闭着眼睛,脸面稍稍侧着,转向饮马的那一处水岸。
春日熏风吹过,吹来满树杏花与满天云影。
一股燥热自心腔绵延而起,他睁开眼睛,目前依旧是一片支离破碎的月色,却模糊得像是那一片回忆中的杏花天影。华清远迟疑着揉了揉眼睛,握在手里的竹筒子不知道已是第几次喝空,他探手要去酒坛子里舀,虚虚探去好几次却连半点酒液也没能舀到,倒是捞起了一整坛烦躁不耐,这样的感觉十分奇怪,意识仿佛极端模糊,而又极端清晰。
他松开手,竹器落在坛底一层薄酒上,发出拖泥带水的回响。
华清远的手便这样贴在酒坛边沿上,酸软无力地置放着。他觉得风吹在身上很冷,但吐息间渗出的酒意却很热,这感觉使人毛骨悚然,脊骨处一节一节攀上来的热流险些要蒸出一背热汗,可本该带着温软意思的春风却时不时令他冷得浑身打颤。
也不知这样浑浑噩噩地坐了多久,他只觉靠在酒坛边上的手掌被握了握,很快又松开了,有人在他身侧道:“喝这样多的酒做什么?你从来不喜欢饮酒,一时间这样喝,明日还怎样赶路?”
华清远将这句话听得极为清楚,分明只是个寻常忧心体己的话,从他听来却刺耳非常,他闭眼以气音笑了几声,问道:“一路上见了这些事情,想来乱世之间无一人得以善终,都拼着命要保全自己。而你,不论生死地赶,是要去会谁?”
“我说过的,”听到这句带着半昏半明的醉意的问话,颇有些突然而然和不知所以的意思,樊真心里本就有些莫名其妙而又极为别扭的怒意,加诸与谢南雁来回往返地回答,到了此处劈头又被问了这样一句话,于他只觉一阵不耐烦,“也只是故人而已。”
“故人?是怎样的故人能让你放下当下所有事情义无反顾地去?为你写‘所愿惟君而已’的那人?是不是……”这句话还未说完,也不知是话中内容还是话意中十成的冷意,塌在坛边的手倏忽被一股大力握住,华清远浑身一悚,后知后觉地感到他这话说重了。
――可是说重了又如何呢?如此说下去,如果有释怀的余地,即便两清了,那又如何呢?说不定自己还能因此更为轻松一些――
他还来不及自顾自想这样多的东西,便感到视线突然一晃,天倾地覆,他的后脑传来一股钻心剜骨的刺痛,华清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朦胧一时明晰一时的视线猛然清晰起来,由酒意带出的愤懑也成倍地清楚明晓起来,他下意识便要挣开钳在腕子上的蛮力,可对方使的力气也出奇的大,几近要将他的腕骨捏碎了去。
“放、放开!”华清远疼得痛呼出声,现如今他乾坤倒错,仰面被按在游廊下粗粝的木地上,有尖锐的木刺刮蹭着他的后颈,和着两手腕子上的剧痛一起,令他烦不胜烦。
至于他的双唇都因着置气而苍白地颤抖起来,压在他身上那人背对一地月色,晦暗不定的面色只能让华清远觉得焦躁不安。这样昏昧不清的隐瞒实在太令人窝火了。
冷不防樊真带着一层霜气的话响起来:“你既看见了,心里想必清楚得很。何必再来问我?”
这话锋太过冷锐尖利,突兀干脆得叫人难以置信。华清远顿了好一阵子,竭力将神智理清,不让心底那一簇即将爆发的怒火越燃越高,他压下愤怒的震颤,凛声又道:“你要是有什么苦衷,现在说不迟……现在说不迟。”
“哈哈哈……华小道长,”不想这话如刺逆鳞,惹得樊真一阵似笑非笑,像是一道恶寒裹挟着醉酒的燥热一直从华清远的脊背爬到神台去,激得他牙齿打战,“都到了如此地步,你还要为人找想吗?你怎么配这么说?我又怎么配回答你。我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华清远终于忍无可忍,不管腕间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连佩剑也用不到,剑诀在心中几近疯狂地转寰几个来回,硬生生使出了一式八卦洞玄,那暴起的八卦玄气打自掌心如同两柄紫电青霜,直劈得按在他腕子上的那双手剧震,直脱力松了开去。华清远气急上头,腰间佩剑比他的思想更快。
几乎是一个腾挪间,他操着剑鞘便用了七成力气捅向樊真肩头去,对方显然不曾想他会忽然如此激动,顿然被这阵猛力掀得向后翻去――华清远毫不含糊,欺身上去将方才那身位转了个个儿,挥拳便是要打。
他想起在杏花村里的初逢,他看得两眼发直,想起他心心念念如何接近这个人,腰间的佩玉还留着,君子赠玉怀袖的寓意曾经让他欣喜得彻夜难眠,他的千里迢迢,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心怀惴惴,他的惊喜若狂,这一载有余的喜怒哀乐,居然一直与这个人联结在一起!
可他一颗赤心最后换回来的,居然只是一句无话可说?居然只是一句无话可说?!
如同石沉入水,高悬于他头顶的斧铡终于落下。
他的一味退让,他的委曲求全,到头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对方能够倾心相待,为了彼此能够长长久久。心中沸腾的白焰甚至于要迁怒于那个素未谋面的方校尉,然而到了一半却又被他生生截断了,愤怒忽然便成了无力的自我揶揄,以及难以抑止的不甘之心。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有时候即使付出一切,即使熬干真心,所得却也未必尽如人意。
可这真是太令人怀疑了,也太令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