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 过荒城 -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纯爱同人 > 过荒城 >

第十六章

“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你是纯阳宫的人?”樊真倚靠着城垛墙沿慢慢站起来,横竖却觉得眼前那人奇怪,像是在哪里见过,名姓又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他并不喜欢面前这道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轻佻放浪的行举,更是因着他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面,在摇曳黯淡的光下多了这几分深不可测。

柳杯酒未曾回答他的话,只笑说:“那日躲在门后偷听偷窥的,原是你啊。轻功使得是好,但现如今也撑不了多久了罢?脸白得像纸,也没什么血气了。你怎到这里来了?又要往哪儿去?”语气熟络得紧,柳杯酒满意地看着樊真眼底闪掠过一丝讶异,歪在嘴边的笑痕更深了。

樊真终于想起来,这人是华清远的师叔。虽说是这样的辈分,但面前这人看来却毫无老态,神情里世故圆滑的老到与过分熟络,倒是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樊真没有回答他,却听他毫不在乎这毫无回应的问题,又道:“从这里出去,离睢阳也不远啦,你一直朝南走,想必是去那儿罢。我听闻当时那座城池久攻不下,其里将领死守,以螳臂区区当千乘之车,如此重镇,失守时城中竟已只剩下不足千人。虽说收复,也早便是一座荒芜死城了。”

樊真皱起眉头,这话似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这一路上听过太多睢阳之战的惨况了,如何轰轰烈烈、如何惨不忍睹,掘鼠罗雀、易子而食、弑妾而啖,人们带着猎奇而扭曲的怜悯,热切地谈着毫不相关的生死,唏嘘喟叹一阵子后,便再也记不得来龙去脉。

骨血分离、心脉摧折的死亡过后,所有乱世中的人都会哀叹战争的规模之大、死伤之重,可谈遍谈尽之后呢――谁都不再记得了,这一座荒城,也便遗失在满天滚过的长风、卷而又舒的层云中,城中阿谁浴血奋战、为国捐躯,都不再记得了,只有凌烟阁上正在泛黄褪色的画像毫无感情地存着,那一将功成之后的大把枯骨,都不会有人再记得了。

“死城又如何,”他面无表情、语调平板道,“死城又如何,我还是会去。”语毕,他勉强躬身朝柳杯酒作了个揖,“多谢道长出手相救,此番恩情无以为报。……就此别过。”

樊真本想再说他日定报此恩,可想来也没有这样多的“他日”了。他就如同一道摇摇欲坠的桥,浸在水中的桥台已经腐坏朽败,支撑着自己接着走下去的,好像只有那一句短短的急信: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他在原地稍作歇息,转身便要走。只听柳杯酒出言叫住了他,话中的轻佻已然收敛好几分,竟令他的话有些吞吞吐吐:“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见樊真停下脚步待他发问,柳杯酒便一时间说得急了:“你腰间带着的这支判官笔,是不是你的师父的?你是杏林门下,花间游的功夫却是他教的你,对是不对?”

樊真似是被他这串莫名其妙的话问住了,迟疑许久之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却见那柳杯酒看了,忽然朝后退了小半步,面上红白交错,一时很是精彩,末了只见他面目一狞,发出一声干涩古怪的冷笑。

樊真只觉面前光色一暗,烛火挑起一点幽微冷光,待得樊真反应过来要朝后退去时,脖颈却一凉,一丝滚烫的血线打从他的喉结处割出灼热的疼痛来。樊真的心猛然一顿,道人的剑实在太快,他完全辨不出这剑锋的来向。

“这不是天道剑势的落势,”樊真极力稳定心绪,咬牙切齿道,“道长,虽说披着华山的皮,但大约不是华山的人罢?”

柳杯酒那冰冷刺骨的笑容如同喉头顶着的那刃封霜长剑,声音冷森森的:“何必在意我是何门何派的人呢?今天我可以是纯阳宫的人,明天我也能够是凌雪阁的刺客。我还当他的徒弟是个怎样的人呢,不想只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哪。真是让人恨得牙根发痒。”他话音一落,却又将削铁如泥的刃锋别开了。

樊真一口滞涩的气息堵在胸前,心腔几近停跳,方才柳杯酒剑上骤然暴起的杀意叫人脊骨发冷,他甚至以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而似是明白自己也是将死之人,话便说得无遮无拦、直白无忌:“柳道长为何不将我杀之而后快?”

“我的剑再不杀你这样的人了。”一声铿然剑鸣,柳杯酒收剑入鞘,那话说得冷漠平板,“更何况,”他一顿,目光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情感,“你若死了,无论多少轻重,总有些人会伤心失望。”

“……”樊真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却也不怒反笑,笑意中的惨淡凄恻虚虚浮浮缀在脸面上,叫人看来一览无余,他发出一声低沉喟叹,只道:“人寿短暂,想来终于愧对故交情深意切,也惭愧恩师多年照顾保护,既无法跳脱一切,但也没能做到问心无愧。这副模样,确实不值得再杀。自生自灭便罢了。”

“你还真是轻贱自己的性命啊。”柳杯酒听罢,却也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仿佛这样的生死起落他已经经历许多,他将剑鞘在手中翻弄几下,夹进了臂弯里,一边踩过已然是残垣废墟的城墙,疏疏懒懒道:“小娃儿,你不是要去送死么?那我便送你一程罢,说不定到了最后,你还会哭着求我救你呢。”

樊真立在原地,看着那白色袍角如同一羽飞隼,扑进深重浓稠的黑暗里,经历过一番起伏跌宕的心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起来,不知缘何,他看着那愈行愈远的雪白道袍,心底竟涌上一阵恍恍惚惚的惊惧惶恐,他并不惧怕深夜,甚至并不惧怕死亡,如今他却害怕那白影渐渐隐没消散在空廓无边的沉夜里,只得情不自禁地举步上去跟。

道路险阻漫长,黑夜沉寂无边,他举目四顾,既看不见去路,也寻不回归途。

后半夜华清远几乎全然沉浸在担惊受怕的惊恐里,那队狼牙军野兽一般狂啸呼喊着奔驰而去,战马扬蹄将林外官道踩得烟尘滚滚,清晨时分,他从林间叶下悄悄窥探过去,只见黄沙漫天,一时间叫人迷失了方向。

他被土灰呛得一阵猛咳,口中的血腥气又阴魂不散地蔓延而起,他的身体很不舒服,嗓子似乎要叫那苦涩尖锐的尘沙割出血口来,疼得说不出半句话。华清远将手背按在额心探上一探,有些发热,但并不太严重,他只觉得昏昏沉沉,仿若活在醉乡一梦里,这几日的一切都太过不真实,太过不真实了。

自他驱马离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路上似乎总是黄沙滚滚,胡马的铁蹄将那路和煦春景踏碎踏破,没有逃荒的流民,甚至连鸟声兽声都劫灰落地般沉寂下去,日头已经温暖得有了发热的迹象,他打马不停,身周的汗热了又冷,眼底逐渐浮上一层虚浮摇曳的苍白,随着他眼皮的眨动而激出一阵忍无可忍的脑涨头晕。

华清远不敢将马催得太快,生怕会赶上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胡兵的脚步,如今他这般景况,实在是不能够再与他们短兵相接了。

那叛军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一路看见那村邻四舍付之一炬,灼热的火焰在晴暖的春阳下熊熊燃烧,竟是这周遭唯一生气勃勃的物事,却令人看来如同魑魅魍魉一般张牙舞爪,华清远看着那烈火中响起噼啪炸裂的声响,竟从里头掀出一竿黑黑乎乎的东西来,定睛看去,他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段被烧得干枯焦瘦的人手,那股腥膻的肉味刺激得华清远胃中酸水翻腾,不住干呕起来。

他经过一座又一座荒芜萧条的城,他入世以来,看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民流离,这样的狼烟烽火,可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切身感觉到了乱世之乱,这些鲜血淋漓的病痛,这些触目惊心的死别,他也曾经历过,他再也不是看客了。

日头西行,夜气方回。

他停停顿顿走了整一日,凄凉衰微的夕阳在天际留下一线斑驳的血口,金光四射的火烧云被乌沉连绵的群山吞没殆尽,层云的阴影很快就要消散在死寂无边的夜里。残阳如血,总令他想起那一日同样可怖的朝阳,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呢?过往之事,如同山岳重隔,他已经不愿意去回味清楚了。

不会有人愚蠢到一次次将老旧瘢痕生生撕开,野兽尚且会自舐伤痕,何况是人。

马匹踏着来时的路,却要让他去到未知的以后。这样的感觉令他觉得伤感唏嘘,而越是往回走,那与来时大相径庭的千疮百孔,又令他不安恐惧,可是奔行的马蹄不知道人心惶惶,依旧我行我素,往他朝着归路上引。

华清远再抬眼时,看见陈留城门洞开,满目荒芜,尸骸曝野,看见城门箭塔上直直升入天际的烟幕仿若一幅静静的灵旗,城中一片狼藉,本就是半座空城,一经屠戮抢劫,便更加荒凉。

薄暮冥冥,乱云低垂,泼在街头的血色与无边残阳相互照应,看得人没来由的心悸不已,乱草堆里几只老鸪长鸣,如同鬼怪在啼叫痛哭这满城死气一般。华清远听到禽鸟凄惨的啊啊大叫,突然醒过了神,双手颤抖地调转马头,朝着城中的医署奔去。

马蹄声清脆响亮,在他的心中撞出接连不断、永不停歇的回响,华清远心焦不已,南下之前在城中的一切骤然鲜活起来,没有任何一次他这样的害怕,怕得浑身都在发抖。那样危急的情况,莫丹青他们一定得要逃得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啊。

医署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他想象的满地遗骸,这地方安静得与街道上惨绝人寰的景色格格不入,却令人感到压抑无比,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几欲站立不稳,目前模糊一阵清晰一阵,他是不是曾经站在这副门楣下,等着谁踏月而归?是不是也这样穿过哪个风清月晓的夜晚,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同他一起走?

人事萧条。

这院内无人的景象才让华清远松了口气,但越往里头走,愈加浓重的血腥气却令他那一颗心越来越冷,内院里散落着带血的胡刀与崩坼的弓弦,似乎经历过一番激烈打斗,蜿蜒连绵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门缝半开半敞的房间内,华清远手按剑柄探身进了一间房里,余晖争先恐后落进黑暗的室内,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涌入鼻腔,屋里七横八竖地躺着几个胡兵尸体,皆是七窍流血、面目狰狞,而房间尽头的窗下,模模糊糊看得出是个万花弟子,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刀枪贯胸而进,那双眼睛甚至还没有合上,目呲欲裂地望着前方。华清远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双腿有如铅坠,连一步也踏不过去。华清远浑身抖若筛糠,最后忍不下心中的呕意,双腿一软,掩着嘴跪在地上,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呕声。

可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他什么都办不到。

华清远扶着门框站起来,忽似想到什么一般,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又将一扇又一扇的门打开,破门而入,又失魂落魄地踩着门槛出来。直至他打开药材仓库的门,他嗅见那股带着泥腥味道的清苦药气,一切都仿似昨日,他与久别重逢的万花在这房里抵死纠缠,那些热切的吐息,那些柔软的情话,那些恣肆的快意,都随着这股气息愈加鲜活生动,愈加历历在目。

最后一丝日光随着他打开门,惨烈地落在那散落一地的药筐之间,落在房间一角一个蜷缩不动的黑色影子上,那人露出半个惨白的脸面,在黯淡的日光里显得模糊不清。华清远站在原地,似乎极其想走上前去,可又像是极其害怕,他张开口,喉头却疼痛干涩,一个个音节堵在喉头,发出鼓风一般的空响。

“丹……青、丹青姐……”

无人应答。

――师兄你,还有华小道长,一定要安然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丹青姐……你听不听得见,你听不听得见……”

无人应答。

他一提步,腿脚却不再听使唤,一时间发软发痛,使得他几乎是摔进了那仓库里,摔到那个人的身边,他认得那一双好看的圆眼,可他不认识那直勾勾的没有生气的眼睛,他认得那一张俏皮活泼的脸面,可他不认识这张惨白泛青的面貌。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摸莫丹青脖颈间的脉搏,却在指尖碰到姑娘皮肤的那一刻红了眼圈,他将视线朝下移,看见莫丹青胸侧一道深深的刀痕,撕开了她单薄的衣装,血迹已经干了。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华清远想要落泪,却发觉自己心腔捣碎撕破一般地抽痛起来,他的眼眶极热,但却落不下一滴眼泪。他从来没有想过莫丹青有一日会撒手人寰,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娇憨可爱的姑娘最终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就像他之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樊真分道扬镳,有一日会如此痛苦寂寞地踏上归程。

“丹青姐……连你也要、也要……”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忍不住哽住了,他忍不住俯身去虚虚抱了抱莫丹青冰冷的躯体,那身躯已然僵硬得如同石塑一般,小姑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支棱棱地很是扎人,“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她亲口说的,说就在这里等着,真的一步都未曾离开。她的目色一直落在门外――在看什么,她直至死,到底在等什么?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