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过荒城 -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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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温暖的春日随着华清远回程的脚步慢慢流逝,暑气的势头已经愈加狂妄,他知道他快回到目的地了,只因一路上的流民渐渐地多了,从四面八方禹禹而来,汇成步履蹒跚的一股黯淡人流,人们一言不发、神情麻木地朝没有边际的远处步行而去。

野旷天低,他牵着那匹勤勤恳恳跟了他许久的瘦马,阿由乖巧地在马上坐着,日头照得孩子有些头昏,细细密密的热汗不多时便爬满了他的脖颈,可孩子懂事得叫人咋舌,即便是要热得中了暑气,却也硬是一声不吭地受着。

马匹的脚程比身后那些拖家带口、拉拉扯扯的流民快得多,华清远习武的底子好歹受得住长途奔波的消耗,但是连他自己都有所觉察,自己的身体正随着这一段辛劳旅途而飞快衰弱下去,有时候他感觉不到那几处刀伤的痛楚,只觉浑身浸没在令人难以喘息的热浪里,全身都是麻木的;可有时候伤口又叫人疼得冷汗直冒,一步都挪不动。

反反复复的伤势与病势令他不时要停下来歇息。只是他的心中好歹不再那样绝望,只因阿由还活着,他至少要将那孩子送到安全的去处,一旦有这样的指望,他便一心扑了上去,再也不愿意将时间放在回想往事与神伤过去上面了。

“热?对不对?”没走多久,华清远便察觉到阿由的汗出如浆,他将马缰朝旁侧拉了一些,领着马儿七弯八拐地,钻进官道旁的深林中去,他看着阿由在马上拼命摇头,无可奈何地将唇角扯了一扯,勉勉强强做出个笑来,轻声道:“不会耽误的,没有关系。”

阿由低下头,觉得很是愧疚。

绿树浓阴送来一阵清凉潮湿的风,他脖颈上淋淋漓漓的汗水一点一滴被吹得透凉去了,马匹踏着优哉游哉的小碎步子,直走到一处河岸边,水苇已经生成了青翠欲滴的深绿颜色,蓊蓊郁郁地没过了瘦马的蹄掌,随着牵马人的步子簌簌摇动着。他看着华清远拽着马缰的消瘦背影,胸口渐渐涌上一种没来由的酸苦,他虽说年纪还小,不谙世事,但却仍然心思机敏地察觉到华清远相比从前的些许不同。

他说不出是哪里古怪、哪里奇异,分明华清远还是这样的温和,但却不知少了些什么。阿由也看得出来,这一次南行,华清远大概是经历了一些可怕事情,才落得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憔悴样子。

马儿踩着轻盈的步子,沿着那静静流淌的小河,穿过密密匝匝的深林,水道渐渐蜿蜒曲折起来,树林也渐渐稀疏空旷起来。

河流在林子的尽头拐作一道柔婉多情的圆弧,宛如一条浅碧束带,挽起层林之后亭亭一座城池。

日气回暖,城郊蔓草离离,满目都是触目惊心的鲜活碧绿。华清远停在接近城门的河岸边,轻手轻脚将阿由抱下马背,便放马饮水去了。那河岸苇草掩映里,又已经长了好几朵翠色欲滴、大若脸盆的荷叶,虽然没有盛夏那般肥厚,移作他用也已经足够。

华清远想了想,便低身将靴子脱了,裤腿挽了,下河去割了两朵荷叶来,河水清凉舒适,冰凉柔软得像是一匹丝缎,安安静静地抚慰着一日行旅的劳累疲倦。华清远的心不由自主地松动一阵,他回身将那两朵沾满河水的荷叶递给在岸边静静站着的阿由,哑声道:“你拿它来遮遮太阳,便不会这样难受了。”

阿由小声道着谢谢,只接过了一朵,却执意要华清远去撑另一朵,华清远望一望那扇翠绿叶子下的孩子,仿若从大片树叶中偷偷朝外窥探的幼小鸟雀,他忍不住笑了。拎着叶片深深浅浅地从河中走上岸,招呼着阿由到岸边坐一坐,歇一歇。

孩子依赖地团在他的怀里,一手还抓着荷叶凹凸不平的柄子,那一日脱离险境后,华清远并没有再问阿由,他们走后医署里都发生了什么。而是一言不发地、红着眼睛将莫丹青葬了,连坟也来不及封。奇怪的是,那时候他虽说悲戚之极,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的嗓子不大好了,加诸心情沉重,一路上没说太多话,此时便觉得心下愧疚,他伸手摸摸阿由的发顶,轻声道:“再向西,大概不久便要到洛阳地界,到时候你是跟着我,还是说我将你托到认识的人家去照看?”

阿由听罢,愣了一阵,才细声细气地回答:“若我要是添了麻烦……便将我托给别家,也、也没有事……”话尾里分明是不情不愿的惶急。

华清远叹了一声,以手背在孩子瘦削的脸面上轻轻拍了拍,“你跟着我罢。”

阿由点头嗯了一声,依然静静陪在华清远身边。待过了一阵,那水岸边逐渐有了过往群人的声音,三两个面色暗黄的农妇提着水桶在不远处汲水,华清远能够看见她们满手的裂口粗茧,这些人佝偻着腰背走远了;不久后又行来几个赶牛的老人,慢慢吞吞、粗粗重重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了过来。

“又要打仗啦……又要打仗啦。”

“真是造孽啊……军饷粮草定又要交一拨了,可我们吃什么呢?老天爷不长眼哪,也不会给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一条生路……家里破落房子刚修起来不久,怕是又要被一把火烧没啦。我们吃什么呢?怎么活命哪……”

“先别嚷嚷!官衙在放赈灾米呢,听说城门口早晚都会施粥,这地方,也算是好的了,算是好的了……从前我来的那个地方,官衙县令们都跑啦,哪里还管得着我们的死活?可算是好的啦,还剩了一头牛。”

“你的妻女呢?莫不是先跑了罢?”

“死啦……逃荒的路上,都死啦……不是饿死,就是被胡人打死的,剩我一人一牛来,真是叫人见笑啊,真是叫人见笑啊。”

襟领被扯了一扯,华清远方回过神来,阿由抬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正看着他,孩子的嘴张了张,似乎不知道怎样开口,华清远耐心地等他组织语言,却听得脆生生的稚嫩声音问道:“清远哥哥,阿真哥哥他,是不是同你在路上失散了呢?”

华清远已然听到这个问题,神色还是温温和和的,但却像是费力咀嚼许久那话意,一时间半句话都答不出来。阿由不知道他两人在短短时间里便已经分道扬镳,往后的年岁里或许将永远形同陌路,樊真曾经救了阿由一命,可他该怎样跟阿由说,难不成说那人只是个薄情寡义的骗子?是个这样久以来将他视作替代的无耻小人?

顿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将话说得清晰无比:“是,我与他失散了。”

那话里是喜还是悲,华清远已经懒得去琢磨了,他的腰背又开始疼痛起来,管他呢、管他呢。过往之事,在他的心中已然从惊讶愤怒变成荒诞可笑,失散便失散了罢,没有干系,都没有干系了。

也不知是他的神情不对头,还是那沉默太过古怪,阿由并没有接着问下去,却又听华清远嘶哑着声音补道:“这烽火乱世,总以为能够冷暖相呵,但失散流离或许就是下一刻的事情。世事浮沉,谁又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阿由将这话听得似懂非懂,却见华清远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纯阳子直起身来,将身上的草屑灰埃都掸干净,这衣服他在路上浆洗过几次,上头破破烂烂的刀口已经变成了一抹淡淡的绯红,勉强保持着三四分的体面。

他打了个唿哨,将在河边闲走的马匹唤了回来,边拉起阿由的手,与他一同向围绕在生机勃勃绿意里的那座小城走去,阿由手上的荷叶一晃儿一晃儿的,如同撑开一把清凉的小伞。

城门口闹闹哄哄的挤着一大群人,隔着很远便能闻到一股极为古怪的味道,浓厚黏稠的米香里带着一股酸腐的难闻气味,走近一瞧,方看见那地方挤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乞丐,跳脚耸肩地争着要到队列的前头去,那队伍之前白烟弥漫,华清远再看那些人手上捧着的形形色色的海碗,顿时便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了。

他生怕阿由被乱乱糟糟的打粥的人流冲没了,便躬身将他抱起来,才发现那孩子的目光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粥锅,发出了轻微的吞咽唾沫的声音,华清远勉力穿过那一片咕噜噜的饥饿肠鸣,一时间摩肩接踵,各种味道混杂成叫人作呕的一股,险些叫人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大费周章穿越人海,华清远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与阿由又被蹭了一身泥印尘土,连那马儿都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以示抗议,施粥棚前的景况乱作一锅粥,他回头一看,却在那些沸反盈天的贫苦乞儿中看到了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那人一身寻常的短褐麻衣,右手攥着一本小折子,上头的字迹密密麻麻,如同蚊蚁爬动一般随着翻动模模糊糊,他却在那又挤又搡的人群里找到了个安静稳定的位置,一个人全神贯注磕着那小册子上的内容。

他的手上没有拿碗,他那双手――白莹莹的如同一捧雪,肌理细腻又好看,与周遭那一只只枯黄黧黑的手截然不同,那按在书页上的指头结着淡黄色的茧子。他露出个侧脸来,同样皙白的下颔尖子与黑若点漆的眼眸在群人里尤为突出。

华清远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却冷不防打自身后被重重撞了一遭,那人急切得连看他都未曾看一眼,嘴里囫囵道了一句“对不住,急事情,对不住”,便匆匆忙忙扎进了人堆里,华清远瞧见推挤他的人一脸哭丧,挤在那捧册人的边儿上,不住拍着大腿,“杨参军,杨参军!你怎么在这里哪!叫我找得好苦!徐司马方才大发雷霆,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够开仓放米,您这、这不但放了米,还搭了施粥棚,这是公然忤逆他的意思啊!”

捧册的人不咸不淡地看着下属眼圈发红的急相,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手中掌着的书册合上,满脸认真不苟的神色,一字一顿道:“徐司马府中的米都放霉了,粗陋之食,给这一些‘贱民’饱餐一顿,又有什么值得发怒的呢?”

风声大作,尖锐而沉重地压迫着他的鼓膜,周遭的景象逐渐明晰起来,晴昼海中绵延不绝的各样花香,成为藏在风里仅有的一丝柔媚。落星湖的医舍蒙昧不清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见医舍前规规矩矩摆着一条长案,上头依照顺次摆齐几样物什,似是要叫他们宣誓之后来择其一,以表心意的。

他的师父站在案前,低头看着那三样物事,面上的表情不甚清晰。

樊真看着师父那一头衰白的长发被简简单单束成了不高不低的马尾,他的面目明明还很是年轻,看来不过三十上下,但却已经年少白头。惹得一张清俊秀丽的眉目都染上了衰老的先兆,总是隐隐约约透着些许疲惫的沧桑。

樊真站在他的面前,低头看着案板上的三样物事,药锄、桃子与刀,最能够表明自己心意的东西是什么?他并不清楚,樊真没有权衡太久,便将那短小的钝刀选了出来。那墨衣白发的万花医者充满鼓励地看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理由。

却见樊真垂下眼想了想,终于慢慢道:“若我以后医术得成,能救天下人,但却毫无防身之术,那即便妙手回春,但还是救不了自己。生命至为珍重,我这一把刀,是用来杀人的。”语调平伏,仿若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不想他的师父听后一顿,却毫不惊讶,竟说:“很好,所谓心怀天下,首先要心怀自己。洁身自好的人,总是能够多走一段路。”瞧他的脸色,倒是十分的不好看。

樊真低头去看那手中的刀匕,忽然便有些出神。风悠悠停歇,他的眼睛一瞬又一瞬,忽便惊恐万分地张大了,那短小匕首上忽然便沾满了殷红血迹,在刀槽上涓涓汇作一股,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靴尖上。

他面前的长案没了影踪,却由一具僵硬尸体所代替,他辨不清楚那尸身究竟是何人,却害怕得几欲流泪,这双曾经写过方子、施过针灸的手,现如今染满鲜血,那强烈的血腥味如疽附骨,令他恶心得就地蹲下身,不住干呕起来。心腔的疼痛感觉骤然而起,席卷一切,他的目前一阵通天彻地的昏黑,周遭便只剩下了纯粹的疼痛。

似是将他撕成两半,又在那两半上反复啮咬折磨,最后生生撕开撕碎,浑身都要散成齑粉了,可是过于纯粹强烈的痛苦如同万蛊噬心,他虚无地张着嘴,却喊不出半个字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要痛死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可想,若是死亡能够结束这般痛楚,那倒不如死了算了,他被折磨了这么多年,也该油尽灯枯,也该撒手人寰了。

寻常的痛苦,到了一定时间总会让人麻木,可是他的痛苦,却持续不断,每一次都无比毒辣,痛得他如同一叶枯败的江海浮舟,被滔天巨浪反复摧折捶打,永无宁日。

他想这就该是他的报应了,活该他的轻浮不定,活该他的漫不经心。也不知熬了多久,那痛楚才渐渐沉默着减退下去,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仿佛要立刻戳穿心腔奔逃而出,劫后余生的恐慌令他不敢再模糊意识,落入另一个疼痛里。

耳边逐渐由远至近传来交谈人声,他居然渐渐听得清楚了,那嗓音喑哑,带着疲劳的低沉:“他的心脉原就脆弱不堪,那陈年毒疾时常发作,没有死已经是万幸。逆脉倒冲,内力消散,也是意料之中。借此拔了毒症,或许是因祸得福。可惜我这一身花间游的功夫,传的唯一一人,却可能再也没机会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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