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 过荒城 -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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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那一日之后,樊真的身体很快便衰弱下去,寻常风寒的症状,已经能够令他卧病在床,终日昏昏沉沉。沈落言日日来瞧,日日紧锁眉头、不发一言地出去,樊真很清楚,他的师父还在生他的气,气他不顾惜身命,气他一意孤行,也气他不顾他人感受,径自造成了这般严重后果来。一种冷冽的悔意如同这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在他的心中难以阻挡地滋生疯长,以至于无论现下如何白云苍狗,他依旧度日如年。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害怕做那一些陈旧故梦,害怕见那一些已逝故人。鸡鸣报晓,天色欲明,可是这与黑夜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神思游离,呆坐在榻上,似乎很是深沉地在思量些什么,又似乎总是头脑一片空白,仅仅清楚的,便只有那铺天盖地的后悔――但是他已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愧悔什么,对谁愧悔,他没有力气消想下去。

有一日,沈落言照例来瞧他,见他依旧披头散发,满面死灰一般的苍白,原是极深邃的眼眸已经有凹陷下去的趋势,黑洞洞没有半点神光,乍看十分骇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将一个人打击至此――樊真什么都没有同他说,他也什么都没有问。但总有些事情,若是叫它烂在肚里,只会发酵成伤人性命的毒药,沈落言空有一身拔毒生肌的岐黄术,此时却也是回天乏术、束手无策。

他朝前走得很近了,步音也十分清楚明晰。但樊真却直至他走到榻边,才迟钝无比地小幅度转了转脸面,见到是他,才喑哑声音喊一句“师父”。沈落言伸出手去,轻轻将他凌乱垂在鬓边的长发挽到肩后去,好让他看起来精神一些。可是那原本浓密柔亮的头发已然因着主人的虚弱变得干枯毛燥,甚至已经掺杂了几缕刺目无比的灰白。

这些或大或小的变化,沈落言一直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心底压抑着郁闷的怒火无从发泄,只能够一再将话说得温柔关切,他握住樊真垂在榻沿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掌心捏了捏,道:“阿真,再等几日,屯营里点兵完毕,我便同你一起回洛阳去。回去之前,我另到荥阳去,找一个行医的旧识,叫他好好瞧一瞧你的病。”

樊真似乎将他那话缓慢地听了又听、认了又认,方极轻极轻地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沈落言叹了口气,手心中的那只手骨节瘦削,冰冷不已,摸起来硌手得很。“阿真,我给你开一些安神助眠的药罢,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歇息了?”

樊真没有说话,将唇角抿作一道单薄细线,无声地摇摇头。

“这也不愿,那也不肯。我该拿你如何是好。”沈落言无可奈何,行医多年,他遇到的棘手病患数不胜数,可换作他心爱的徒弟如此,他便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下想着要在今日的汤药中偷混一些宁神的药材,又思虑着天候逐渐热了,得将屋里的病气散一散。只觉自己本就一头白发,如今又要因此再添许多。

他又在帐子里同樊真聊了些军中趣事,也不指望樊真能听进去多少,但总希望好歹将他积郁的心结消磨些许。至于柳杯酒站在门帘边装模作样地干咳两声,他不疾不徐的话音才一顿,微微侧过脸去看那吊儿郎当倚在门边的道子。

一刻钟后,沈落言面无表情地出了营帐,外头大雨滂沱,飞溅而起的泥点子不一会儿便溅满了他的靴统,“唰”地一声,一撑竹骨素色的油伞开在他的头顶,密密猛猛的雨点砸在伞纸上,发出清悦的啪嗒声,他看着身侧为他撑起油伞的柳杯酒,扬声问:“你这又是怎的?”

“没怎么。”柳杯酒见沈落言也不如往常那般对他避之不及,便露出个开朗爽气的笑来,单纯得像是个尝到甜头的孩子,“你一定非常想知道,自己的乖乖徒儿因何变成这个模样,好说歹说,我也知道一些缘由。”

“那你还不早些同我说?”沈落言剜了柳杯酒一眼,道长的笑没有往日那般轻佻浪荡,倒真的像是知道几分缘故那般,他眼看着柳杯酒露出个计谋得逞的怪笑来,心中那一股子火气又蹭然朝上涨,他冷下声道:“这般时候,还想着要戏弄我?”

“我哪儿敢哪。”柳杯酒耸耸肩,将伞沿朝着沈落言的方向再倾了倾,一串连续不止的水珠子珠玉坠地一般,成了一幕烁烁发亮的雨帘,“只不过不能白白地跟你说罢了,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气了我这么多年,总要有些交代的罢。”

“交代?好。”沈落言习惯性地挑起眉尖,却也是笑了,他一笑起来,那眼角颇见沧桑的细小纹路便温柔地显露出来,将他的眼尾扯得有点儿下垂,可却是这样一双眼尾下垂的眸子,一染上柔柔和和的笑意,便活活生出些顾盼的多情来。“我便给你一个交代。”

沈落言伸手按住伞柄,那伞面抖抖索索落下更多的雨水来,在柳杯酒肩头留下深深浅浅的圆印,柳杯酒被那人面上暌违的由衷笑意与他身后万点空蒙的雨色晃住了眼睛,甚至忘记收敛一腔欣喜化作的明澈笑容。

沈落言不再说其他话,探手拿着略嫌粗暴的巧劲,捉住了他的下颔,柳杯酒只来得及看见眼前人那幽涧般的瞳眸里掠过一丝黄雀在后的狡黠。柳杯酒被这神光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认栽。慌慌忙忙道:“你、你别,我说、我说还不成――唔!”

为时已晚,沈落言全然不听他情急的分辨,张嘴一口便狠狠咬在他的唇上,一股泛着血气的腥甜涌进口中,柳杯酒咽了咽唾沫,铁锈气息的尖锐痛楚不一会儿就变得麻麻酥酥,他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却是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模样,任着沈落言将他唇上咬出来的血迹尽数舔掉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看得要命。”沈落言撇了撇嘴,用手背在柳杯酒的面侧拍了拍,看着他那双满是震惊的眼睛,笑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杯酒。”

那笑容如若晴雪初融,柳杯酒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行了,路上跟我讲明白罢。”沈落言看着柳杯酒还是满面傻笑的呆愣样子,将伞柄朝上一抽,一个人径自走进泼天雨幕里去,柳杯酒“嗳呀”一声醒了神,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紧紧跟了上去。

急雨嘈嘈切切,黑云乌稠似墨,天地无光,日月失色。

“……你的徒弟,与我那师侄关系好极。不想却只有寥寥几分真心,心中却还似放着别人。我那师侄,气不过便与他分道扬镳。偏生你徒儿那心念的人,似乎早已经不在人世。他莫不是一回头,便发现孤身一人。所以大受打击,落得如今一副可怜境地。”柳杯酒在伞下同沈落言说了个七七八八,虽说简略,但好在清楚,沈落言听得连连摇头,柳杯酒又补道:“林林总总算起来,都也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钟情于何人,自己作出来的这许多事情。总归得吃一次教训才好。”

“你说得倒是轻松。”沈落言将伞盖朝前拢了拢,好挡住扑面而来的雨水,这一席话说得他忧心忡忡,“这教训让他没了一身好功夫,终日神思不明,他就算舍得,我也舍不得。”

“我自然知道你心疼他。但总有那一些事情,是需要追悔莫及的。唯有悔恨,才知情切。唯有错过,才知珍贵。身陷囹圄,便懂潇洒。有过放下……”柳杯酒忽停下步子,沈落言是听到这些话了的,却依然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张扬喧嚣的雨幕顿然将他浸了个结实。柳杯酒只觉那冰冷的雨水争先恐后地扑满他的口鼻,他伸手擦去面上的雨水,雨点急且密,声声嘈杂,他恐怕沈落言听不见,便朝前喊道:“有过放下,才觉此生此世都无法放下!”

不远处的那人果然将脚步停下了,却又没有声息地接着朝前走了去。可柳杯酒心中明白得很,沈落言定然还是在笑的。

天色早已黑沉,而雨声仍旧很密。牢狱中不置灯烛,周遭越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是从那高墙上撬开的一方小小的窗格子外看去,还能看到青灰的一幕沉云,雨云中银蛇窜动,一瞬一瞬地发着遮遮掩掩的黯淡光色。

“道长,你睡了不曾?”暗处传来个轻轻悄悄的声音,华清远原本迷迷瞪瞪正打着瞌睡,可不知是一阵滚动不歇的惊雷,还是这声低而清晰的呼唤,使他似梦非梦的神思骤然清楚起来。他嗅到雨水带来的一股泥腥气,混杂着一丝半缕的腐败气息,被风囫囵送进来,渐渐驱散了室内浓烈的药味。

“没有,我、我醒了。”华清远一开口,便觉嗓音还带着含含混混的沙哑睡意,他一下又噤了声,生怕让杨雪意听出来了。但那人的反应比他快得多,直迭声道着“对不住”,声气又渐渐安谧下去,华清远背靠冰冷的壁石坐了一会儿,自觉睡意全无,又道:“外头是在落雨罢?想来也该到了立夏时节,雨水渐渐多了起来。”

杨雪意应了一声,叹道:“夜雨的声音,总扰得我睡不着觉。”

他正这般说着,便听得牢门前由远至近,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音,一点如豆的澄黄灯火逐渐从囚室的转角绕出来,莹莹烁烁照亮了来人的下颔尖子,杨雪意抬眼瞧了瞧,原是王敬带着三两狱卒过来了,杨雪意抬起眼,两点跃动的火光明亮地照进他的瞳眸里,他只点点头,平静问道:“王判司,这样晚了,来此处做什么?”

王敬神色古怪,两眼滴溜一转,余光匆匆点在身边两个虎视眈眈的狱卒身上,面色一变,哑声斥道:“你可知罪?”

黯淡萧索的灯黄炸出了两朵毕剥火花,杨雪意的目中也似亮起了两团火星子。只见他倏然起身,掸掉下裳的枯败稻草,又唰地猛然跪下,屈身拜道:“某自知越俎代庖,罪责难逃!”声色洪亮,掷地有声,与方才那文静从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华清远听得目瞪口呆,又不住为杨雪意觉得不平悲哀。

王敬冷哼一声,转眼低声屏退了那两个狱卒,直瞧着两人越走越远,他方袍袖一扫,盘腿坐在地上,手臂往胸前一叠,骂道:“雪意啊!我的祖宗啊!你他妈这是不要命了吗?我三番五次叫你别干傻事了,我若是徐司马,不得将你捉起来结实打一顿才算好的!”

“季良……”杨雪意见王敬劈头便是骂他,倒似大松一口气,他直起身,依旧双膝跪地,面上却绷不住笑意,“多谢你,你既然还能够来瞧我,想是求了不少情……”

“放屁!”王敬截断他的话头,压低声音,克制着怒意,面带嫌弃地数落杨雪意:“谁替你求情了!没把你其他破事供出来算好,还想着我替你求情!嘁!别跪着扮可怜相了,起来、起来,你吃东西了不曾?”

杨雪意理所当然地道一句:“没有。”方才面上视死如归的悲戚神色全然松动脱落,他瞧着王敬没有好气地瞪着眼睛,自宽袖里摸出个油纸包儿来,粗暴地塞进了自己手中,道:“这年月没什么好东西,你自个儿不要浪费了。”

杨雪意摸得手上那两个白面馒头,回头朝瞠目结舌的华清远招了招手,要他走近一些。华清远看着杨雪意满目的慧黠,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又见王敬一概也朝自己甩了个眼刀,嘟嘟囔囔说:“这家伙坏我好事……”

杨雪意不理会王敬臭着一张脸,时时刻刻都要找理由责斥他的模样,将纸包拆开,就着油纸掰了一半吃食,将剩下的全数递给了华清远。他三两下将东西利落地吃了,肃下笑意,轻声问道:“你漏夜到此处来,应该不只是送这些吃食给我的罢?”

王敬的神色一凝,显出如临大敌的持重来,他颔首道:“那是自然。你才不在多久,外头就已经乱作一团了,徐司马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可知道吗,昨日夜中大雨,围场里征来的战马,在一夜之间全叫人放了,如今半点影踪也不见!私放军马,这可是重罪啊。这事若要惊动了刺史,再层层上报过去,你我都得遭殃。”

“你且先出来,将这事情查妥,赈灾的风波便过去了。”王敬在袖中摸了一阵,将牢门的钥匙翻了出来,他将灯台放在地上,风风火火要去开门,边冷眼睨了华清远一下,不耐烦道:“你也过来帮忙罢,聊胜于无。”

听闻这句话,华清远总算大出口气,他一心忧虑着阿由在外头还好不好,不知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有没有照顾好自己。他担惊受怕许久,才过了短短一日,他便焦急得度日如年,这时放他出去,便如同大赦天下一般叫人兴奋不已。

狱外风雨如晦,潇潇不歇。檐下的灯影摇曳不止,似乎随时就要熄灭。

华清远看着大雨瓢泼,墙边不安抖动着的阴影裹挟着微冷的流风,不知怎的便如虫蚁攀附一般,冷冰冰地爬上了他的后脊骨,使他生生抖出了个汗毛倒竖的恶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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