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治心热满烦闷惊恐,安心煮散方。远志白芍药宿K各二两……”
夜已然很深沉了,檐外希希零零地滴着寒凉夜雨,一滴一滴极慢地跌落在廊下,带着一闪一烁的昏昧灯影,一刻钟究竟落了多少次,一个时辰能不能积聚成一片水洼,明日又可会变成一地汪洋……阿由皱了皱眉头,困得发了不知第几个呵欠,眼角酸得张不开,搂着他肩膀的那手不着痕迹地将他朝怀中更深带了带,像怕是他着了夜露的凉气。
“……病苦悸恐不乐,心腹痛难以言,心如寒恍惚,名曰心虚寒也。治心气不足,善悲愁恚怒……”平板单调,又很是轻柔的念书声音一直萦着他的耳,很快也开始模模糊糊、沉沉闷闷起来。阿由依然只是犟直地强撑,但仍旧困得呵欠连天。
樊真只觉臂弯里小小的孩子蜷缩着渐渐重了,便知阿由已经睡着。他看着灯盏中的芯子已经结了一团沉重焦黑的灯花,也蜷缩在淡青色的焰心子里,仿若一朵颓衰的莲蒂。背诵的声音渐渐止歇,竹篾子垂下来一半,夜风打着旋儿从帘底溜进来,灯火轻微地毕剥一声,夜重新安谧下来。
案上堆压着许多书,笼统地分成两沓,一堆高些,一堆矮些。樊真就着矮些的那叠旧书,一只手按在张开医书的一侧,细密如蚊蚁辍行的字迹在残灯下摇摇晃晃,他转眼看着帘外幽深的夜,眼前时时还闪动着那些困难艰涩的字影。
那一日,华清远确乎是看见他了的。那条街不很长,但也并不太短。纯阳子也确乎停下了脚步,他也觉到有迟疑的目色投在面上,轻得像一片极快极快便消融黯淡的雪。然而他像是从头到脚忽然置于雪地冰天里,心中涌上的许多话也因此而顿时冻结起来,也就那般令华清远与自己极为平常的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樊真低下眼,在袖袋里摸索一阵,抽出一张泛黄发脆的字条,是那一封姗姗来迟的急信,方云白的字迹他一向熟悉,此刻又觉得陌生,里头的行句读了百遍千遍,却越来越生涩。他从心底生出心惊肉跳的恐慌,同时又觉出一些不能明说的诡异的安稳。
他重重一叹,将那纸张贴在手心,目色里映出了一两点行将就木的焰色,他犹豫地看了看那脆弱的火焰,腕子忽然一抖,便将那枯黄的纸条压进了医书中。
恰时,帘外传来个刻意压低的冷清声音:“你怎不接着背了?”
沈落言自竹帘下绕进来,带来一阵爽快湿气,险些将残灯扑灭了。他的面上带着奔波劳碌的疲色,却因着见到樊真怀里的孩子而松动了些许。沈落言将外袍解了,袍底青白的竹纹兀自地摇晃着。沈落言低身,随手将摊在案上的那医书抽了去,挑拣着翻了几页,肃着脸轻着声开始考察起来。
这般考察功课的模样,便像极小时樊真跟着沈落言学习花间游心法的样子,只是内容不同,似乎也因此严厉许多,从前习武,许多小错误一经勘破,便有许多时日可以更改。但樊真背诵医书,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差错,便是要被沈落言训斥很久的,誊抄更正更是必不可少。错一字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记不住。偏生沈落言总是捡最难最易错的部分检察,方才那一分神,樊真一时间竟也想不出多少所以然来,许多话都对答不出。
沈落言看了他一阵,似是觉察出他的心不在焉,索性一并罚下了事:“你再将这册书抄两回。再背不出,便不要学了罢。”语气之严厉,仿佛是樊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樊真在此之前,是从未见过沈落言对谁这般严格的。
但这重新习医的机会,是他自己求来的,过程并不简单,他也不愿轻易摒弃。
沈落言顿了顿神,似乎觉察到这话语中严厉太过,末了又轻叹一声,将发软的旧书放回案头,依旧还是冷清着声音:“武学招式记不住,无非在与人交锋时使自己落了下风,医书记不住,你会叫病人怀着感激失了性命。没有这样的醒悟,还是将此事搁下罢。”
樊真没有声音地点点头,心中仍旧是空落的。浑浑噩噩好长一段时间,却因着那日将华清远救下来,而逐渐沉淀清澈了,当他对着那可怖的紧紧镶嵌进皮肉中的铁箭手足无措时,心中的愧悔便再难以消弭。
他营救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什么。
“先不同你说这些事情。”沈落言盘腿坐下,摸了桌屉中的剪子,倾身去挑灯盏里的灯花,边道:“明日约莫午时,是要公然开庭审判犯人的,州府官员判人死罪,还须参上复奏。不过这州官要弄死一个人,又何必非有死罪?”
铁剪子清脆的一声啪嚓,将那焦硬的灯花剪了下来。
“方才我同柳杯酒去监狱里探了一探,狱卒已经叫人换了,凭谁也进不去。明日若非在半道劫走,便是到法场去。你不必随着我们。”一团越来越盛的火光从沈落言深若点漆的眸子里升起来,“你带着小孩子先走,此处向西再走三两时辰,顺着洛河沿岸,就该进洛道了。我在公孙旧宅处有照应,且在那地方会合。若是期间有什么变故,也好有一条后路。”
沈落言的话不急不徐,却是在谋着极其危险的事情,樊真抬眼看着他的师父,竟不觉看得有些惊异,沈落言的面上不由自主地活泛着他从未见过的神采,似是极度肃然紧张,但又透着些别的意思,倒像是迫不及待的欣喜若狂。
樊真看着沈落言,迟疑许久,才艰难开口问道:“那他……他也随你们一同去么?”
“自然,华小道长得带着我们进到衙门去。”沈落言照实答,却堵住了樊真的下句话,“你见不着他,不也少了那许多麻烦吗。何况你如今怕是没有与他并肩而战的功夫,各安其事,好好将这一段过了,便同我回谷里去静养,好断了你这许多的杂思乱想。”
夜风停了,阿由在他的怀里砸吧砸吧嘴,心满意足地转了个身,两手团着他的手臂不放。檐下的夜雨依旧希希零零地滴着,发出了接连不断的清幽碎响。
沈落言出了夏徵的屋后,并没有径直回自己的房去,而是乘着潮湿的夜气,又身形飘忽地进了邸店的另一门户里去,那儿的灯火显然明亮许多,那儿的人面上的表情也如同朝气蓬勃的火焰那般明亮。
“你来啦!”柳杯酒见得他,那神色倏忽便高兴起来,声调也随之活泼地扬了起来,见得沈落言不做声,眉目间均是忧心忡忡的痕迹,柳杯酒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笑道:“一看你便又在为你那麻烦徒儿担心,他又怎的了?背出来的书不合你的意,你打一顿便是了。”
沈落言没有好气地剜了柳杯酒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我瞧你现在也挺不合我的意的,打你一顿怎样?”
“敬谢不敏,敬谢不敏。”柳杯酒闻言,面上的笑容多了好些哂哂的意味,下句话便又端了些戏谑的腔调:“江湖中人都知道你那管判官笔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对是不对呀?我的好莫言。”
听得这两字的旧称谓,沈落言的眼角跳了一跳,一嘴伶牙俐齿将那带点调情意思的话堵了个十成十:“你那是何时江湖?怕是旧得掉牙了。名士白头,剑客迟暮。一把老骨头,还好意思像从前二十出头那般嚷着这名号,怕是要笑死人。”
柳杯酒闻言,没有再说话,却是定定抬眼看了沈落言许久,似乎他那一席话勾起了他许多念想一般,这一回他真是放低了声音,隐约还有点儿委屈:“我就是……想念老崔他们了,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是些泉下之人,生平杀孽,终于是用命偿了。落言,再回洛道的时候,至少同我去扫一扫他们的坟墓罢?”
这一番话听得沈落言很感慨,面上那微冷的浮霜顷刻便散却了,他摇摇头,示意不愿在这话题上多作停留,却也忍不住应和:“年少的时候,也曾仰慕过江湖上那些鼎鼎有名的侠客,想着有一天也拿着一个响亮名号,叫人闻风丧胆。最后有了名气,又不想要了。嫌得上头越来越血腥污脏,于是用着歧黄之术来清洗自己的罪孽,却发现这往往只是使深重更深重,使刻骨更刻骨,徒增笑耳。”
“我看着阿真,也时常看出一些我年轻时候的样子来,本以为一直是对的执念,后来发现并非自己心中所愿,于是选了医术,想令自己的心中多一些悲悯的宽慰,结果仍旧越陷越深。”沈落言幽幽叹息着,两人一时间没有言语,但彼此却也都深知对方思念的是同样的人物时光,室内心照不宣地静着。
末了,斗室之内响起一声带着笑意的感叹:“明日,好好大闹一场罢。”
华清远由王敬领着,身后跟着一队扬威耀武的兵士,直朝着刑场走。出人意料,这午时的太阳居然如此炽烈耀目,积聚在人的发顶与肩头,送来一阵又一阵令人心焦的热流,顺着脖颈烫进了绷得直直的脊骨里,渗出薄薄的紧张的细汗来。
王敬是棵不折不扣的墙头草,大难临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将自己监察不力的罪名抛得一干二净,现在倒是做起刑讯的录事来了。华清远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大摇大摆,甚至因着刻意而僵硬的背影,心下不由涌起一阵厌恶来。而王敬倒似是毫无所知,频频回头,满头是汗地注目着华清远,欲语还休的模样。
他可能是在愧疚,也可能是在怀疑,又大约是心虚不安。
华清远不动声色地随着队行一路行去,周围并不冷清,刑讯杨雪意的消息早便不胫而走,他们身边也围绕着一行交头接耳的百姓,似乎是决意要去刑场观看的。华清远以余光睨着那些麻衣粗衫,蓬头垢面的贫苦人家,女人皱着眉头掩着嘴,蜡黄的面上尽有些哀伤、愤怒或者惊异的神态,男人则是狰狞着一副脸面,拍着大腿大吼大叫着,尽是不满愤懑的模样。
“娘亲娘亲,我们是要去看谁呀?”华清远听见一口软糯的童音响在群人里,尽是幼童不谙世事的天真。他眼见一个扎着双垂髫的孩子晃着双腿双臂,走在他的身旁,边俏生生问着身边的女人。
“哎……”那瘦弱女人只是摇头,深陷眼窝中簌簌闪动的全然是一朵一朵泪花。
华清远随那几人走了一段,身边拖带着的嗡嗡嘤嘤的人流更是多了,里头发出的可惜愤慨之声,咒骂州府官员之声,一时此起彼伏,人挨着人,人挤着人,间或有妇孺被推挤在地,发出了一两声带着哭腔的呻吟,他还从未见过这般送刑架势,也不知早些时候杨雪意被送来时,能否得以看见这些蹒跚而行,替他打抱不平的百姓。
华清远记着那身边几个卒子,出来时均是冷若冰霜、面无表情的,此刻也逐渐开始松动,交头接耳起来,走在他身前的那人对着身旁的同僚惴惴地问:“当真要罚杨判司吗?当真?我与他共事多年,怎就是……”
“你当我信这事么!可这终于是真的――”他身旁的人答得火烧火燎,似乎极不耐烦。正当此时,领头的王敬忽而狠狠停顿下脚步,使得行列中的人都纷纷因着这一停而回了神――只见积灰的破落街道上,似是被两侧的人推出了个青年的人来,见得他一身满是灰土的青巾布衫,又弓腰恭敬地拜了一拜,便见得是个读书人。
那人将头垂得很低,像是怕丢人现眼,脊梁驼着,看来很是佝偻。议论的百姓止了议论,私语的兵卒止了私语,毒辣的日头接续着毒辣,闪闪发光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水一般淌进领口,在一种跃跃欲试、万众期待的静谧里,忽然爆出一声极其惊人的哭号,响雷一般炸在天际:“曹老罪不至死!曹贤弟罪不至死!杨参军罪不至死!这许多贫苦的人不至于饿死的重罪罢!求求府上不要再见血光、再造杀孽了!”
群人哗然,连走在前头的王敬也被这哭号震退好几步,仿佛被人一拳在天灵盖上翁地敲得昏厥过去。等那青衣书生哭着拜了很久,才抖着声音勒令道:“叫他滚去罢,这是州府的决定,哪由得了一个草民!拖走!拖――”他身边的人在几般踌躇之下,终于一拥而上,连踢带踹地将那书生赶回了人群里,群人一下又骚动起来,大哭、大笑、大骂,一时间响成一片。盖住了王敬暴跳如雷的喝令。
他们不得已,只好走得快一些。
华清远听得身后乔装易容的柳杯酒哧地冷笑一声,沈落言低着嗓子道一句“世风日下”。这两人混迹进来,竟比他想象的要简单许多,王敬那时只是意味不明地上下将他端详一遭,便是应允了。
终于是到官府去,那朱门之外已经盘桓了不少人,见得王敬走过来,一并都是怒目而视,还有些干脆隐晦地胆小地在一旁吐起了唾沫,刀子一般的目色飞旋着、戳刺着,使人如芒在背。华清远看着几个身强力健的农人,还攀挂在房瓦之上,偷偷朝里头窥视着。
待得王敬毕恭毕敬地对堂上官行礼,华清远方看清楚那刺史隐在阴影中那面若淡金的瘦脸,他的眉棱高耸,面庭很有棱角,双眼精亮,唇线紧抿,很有些清癯方正的样子,而徐司马则撑着船舱一般的一扇大肚,面盘极宽,眼极小,很是有福相的富贵样子。不知怎的,华清远看着堂上一胖一瘦两人,只觉心底泛出一阵古怪的恶心来。
“活活像是肥猪与老鼠。”柳杯酒在他身后呸呸两声,声气恰低得只有周围几人听得见,华清远身边几个人险险绷不住笑,纷纷装作沙眯了眼,水呛了嗓,抬袖纷纷掩饰起来。堂上慢慢腾腾地通着审讯的程序,才又拖拖拉拉将杨雪意拉了上来。
杨雪意今日的精神并不是太差,监狱中为他所上的锁枷也不多,华清远疑心是那老卒子替他解开的这许多枷锁,竟能令他好端端站着,立若青松地听着王敬展着沉重的卷轴,拖长声音念他的罪行。华清远听得那罪条每读过一阵,外头便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喧哗,杨雪意也是听见了的,只因他那青黑的眼廓逐渐有些湿热的绯红,眼里开始积起泪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