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杨雪意见到樊真的时候,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辰,万花正从一口井边汲来井水,木桶中正浮着一些桃子李子。玄色的宽袍挽到手肘,随着用力隐隐约约露出线条干净流畅的青筋来,只是骨节有点儿太突出,看来体质弱了一些。杨雪意愣着看了一阵,自觉自己眼色中又有了从前学医时挑肥拣瘦的毛病,只得尴尬咳嗽两声,礼貌道:“樊先生。”
樊真听得他的呼唤,有些疑惑抬起眼,只见得杨雪意一席青白相间的衣袍,束发一枝桃簪,眉眼温润,眼窝有些暗青的枯影。他顿时有些讶异,不想杨雪意会按时赴了约,见长歌行色匆匆,腋下还夹着朝见的官帽竹笏,一手拎着药奁,也不多分说其他,便小心进了院里。
“落言走之前差人叫我多接济你,可惜公务冗杂,总是抽不开身。”杨雪意倒也是谈吐自若,话中并无半分刻意疏离的意思,那言谈不近不远,恰在最合适的度量里,“实在抱歉。我本想找个空到白马寺去造访你,不想前几日去时,只见白马寺却已受战火侵扰,洛阳最近不大太平了。”
“白马寺……”樊真心一凛,不想他留在此处照顾孩子的几日方过,局势已然有些震动了,他一阵没由来的焦心,复而又问:“南雁……谢军爷他,还好是不好?”
杨雪意眉眼一动,反而很见一些不寻常的局促,眉眼里却是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笑意的:“他很好。”言毕,他仿佛又觉察自己失态似的,极其服帖地藏住了那一点儿浅淡的笑影,又道:“你说那孩子得的是痨病,自己怎不注意一些?这病容易传染,想来你也明白的。”
樊真摇摇头,只道:“那孩子因着我没有避之千里,才愿意接近我。”
杨雪意眨眨眼睛,带了几分钦佩赞赏意思地点点头,又见得屋里偷偷摸摸转出一个小影子来,正躲在藩篱大片浓绿的阴影里窥着这边的动静,樊真顺着他的眼色,看见鬼鬼祟祟的黄小飞,便俯身从木桶里挑了个绯红的李子,边道:“过来罢。”
黄小飞兴高采烈,啪嗒啪嗒跑过来接过那颗红脸的李果,边是小心翼翼地抬眼瞧樊真身侧的杨雪意,对方倒是十足十的和善,翻覆一阵袖袋,从里头找出三两颗糖块来,满目和善地递将给他。孩子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大大咧咧地将戒心收了。
溽暑的热气铺天盖地,三人回了室内,黄小飞坐在樊真膝头吃果,一手放心地让杨雪意把脉,两条小短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夏风卷着一些似有似无的爽气,从高高卷起的帘帐下优哉游哉地穿行而过,但却吹不散杨雪意凝重起来的面色。
似乎在顾及病患的感受,杨雪意只是微微一蹙眉头,向着樊真极轻地摇摇头。黄小飞倒是顶乐观的,两腮吃得鼓鼓胀胀,却还含含混混道:“病嘛,有就是有的,我也没办法。不过此时能跑能跳,天天过得开心就很不错啦。”
两人却是为这孩子稚拙的乐天而感到心情复杂,面面相觑,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午后,待得黄小飞吃足了果子,便不情不愿被撵上床去睡午觉。杨雪意这才有了空处在檐下同樊真说话,谈的无非是病况与处方,杨雪意说着说着,又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自袖中拣出一张字笺,满面歉意道:“上回我将名册收回时,不当心见到了这夹着的字条。之后问过谢军爷,说是你写的。”
这不说算好,当此一说,樊真便显而易见地局促不安起来,他的心一顿,又砰然地用力跳起来,仿佛是心中一隅隐秘叫人发现那般,后背一股热流,直烫红耳根子,在发白的灼热的日色下,几乎有些透明了。他迟疑地半伸出手,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樊先生,恕我冒昧……这字笺,可是要给谁看的?”
樊真的唇角不自然的啜嚅一下,却难以以任何话语欲盖弥彰,只得有些仓皇讷然地点点头,见得杨雪意立时了然的模样,他那不知缘何的羞赧,突然便转化成满心满腔的慌张,想起前几日他实打实捱的那一下八卦洞玄,他料定此时华清远不想再与他过多接触,这东西送过去也只是徒增烦扰,但要回来,睹物思情,简直也是自作自受。
他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声音有些发哑:“杨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一个时辰后,杨雪意乘上返回青牛观的马,心中盘算着观中还剩下多少药材,他伸手拢了拢衣袖,却是将马催慢,伸手在袋中找出两张纸质不一的小笺来,第一张是那日在名册中无意翻出的旧诗,第二张上那秀丽清劲的字,只写了寥寥四列,杨雪意心中默默念着,口中却忍不住跟着旧乐府的歌调,轻声唱了出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午后实在过热,上午方聚着开了极冗长的一次会谈,华清远只觉亵衣不久便湿漉漉地紧紧贴在后脊,黏黏糊糊,难受得紧。驻守白马寺的军队传来前线告急的消息,朝中一阵不轻不重的骚动,城中回纥将士态度暧昧,物资周转困难……在座的人心中或隐或现,都已然有了灾劫迫近的危机感,气氛愈加凝重。
他头疼得要命,不止因着黄荣的蛮不讲理,还因着其他的事情。纯阳弟子落脚在道观之中,对于教派一事本就略微敏感一些,而在此当口,原是盘踞在洛道的红衣教,似乎又有卷土重来之势。过了这样久,红衣圣殿中走出来的教徒已然不是光明与仁慈的代表,此刻卷入洛阳的波云诡谲之中,且不知又会有什么变数。
华清远热极,出门打了一桶凉水,院中林荫森森,除了鸟雀啁啾,便再无其他人声。午后的高阳细细碎碎地漏在地面裂纹纵横的青砖上,他搬了矮凳来,脱了外衫挽了袖子,将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解开,头发似乎又长一些了,正蹭碰得背脊的衣服沙沙轻响。
正巧这个时候,他见得阿由抱着一大捧荷花莲蓬,袖口下裳都湿湿嗒嗒的,从偏室后的小道偷偷溜了过来,华清远看着那枝梢险险都要比孩子高了,便笑着将他喊住了:“阿由,见着你了。这些花是在哪儿摘的?”
阿由自觉被看到了,带着点腼腆的意思,走到华清远身边道:“江月楼那边的荷花开啦,早上的时候,是青萝姐姐带着我过去的。撑着一艘小小的船,带着我去摘荷花呢!”
华清远点点头,又问:“师姐是与你一起回来的么?”
阿由笑得灿烂非常,又乖巧地点头应了。见华清远散下头发的样子,又在他的边儿上站定地看,一两缕荷花的香气飞散过来,华清远搓了皂角,凉爽的水汽带着植物的清香,使得他的心情顿然轻快许多。
阿由来来回回说了一些早间的趣事,也不知他何时与卞青萝和郁欣关系好了起来,孩子总归嘴快,说着说着,阿由的话中便有些单纯的为难与心忧:“最近都不能日日见到阿真哥哥啦,清风那个家伙,还说阿真哥哥找破屋的小飞瞧病去了。可是大家都叫小飞肺痨鬼,说去了便会遭病!”
华清远没有说话,童言无忌,他也明白阿由是由樊真救下来的,不管那一路逃难陪了他多久,最初都是难能忘怀的。然而他听得这一句话,却仍旧下意识地顿了动作。又听阿由接着说:“沈师父说阿真哥哥害了很可怕的一场病,病好之后,连武功也不见啦。也不知道跟小飞在一起……”
华清远捋顺头发的动作渐渐停了。
水滴缀连成串,而又逐渐滴得缓慢。他只觉得自己愈合许久的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复而他又觉得心下滞涩,听到这消息,他合该有一种怨怼得报的兴奋才是,但此时此刻,他非但高兴不起来,甚至于有些如鲠在喉的烦闷。
樊真瞒着他的事情着实太多,即便是当下,他也不清楚万花的故事,也并不想知道,但却无法不去在意。水滴从他的脖颈流进衣衽里,打湿肩头一片。孩子的话题早便跳到了另一个方外,他却迟迟回不了神。
樊真是多自私的一个人啊,大约在他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替代。一旦分离,一旦回首,他方觉出从前心爱之人的种种不是,他一心扑在道观中做事的那些日子里,忙碌分了他的神,不知有意无意令他不再去想念从前的事情。但他自从见到万花,那一腔心血算是又一次付诸东流。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自己现而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态度。那日夜中他一时气不过,才大打出手,如今心中又因此而很不是滋味。
华清远方才放松下来的心境,又平白被这一两句话惊出了波澜。
稍晚的时候,郁欣与卞青萝一同来找华清远,说是有些事情需要商量。她两人今日均是青竹月白的素色衣裙,并肩站在一起,倒是很有些温婉佳人的模样。郁欣其实早到了出嫁的年纪,却因着是道子,很早便对此脱了执念,故而一颦一笑都总是温和却出尘的。卞青萝却是不一样的,两人的慧黠都是相同的,但卞青萝却总多了些风尘之气。
三人并肩走在夕照里的青牛观中,钟楼上的钟鼓已然响过了一巡,斜阳的残照逐渐惨淡无踪,曲扭变形的楼宇落影现在地面,显得越发波云诡谲。暑气消散得似乎比寻常时候要早,松柏摇曳之下的荫蔽里,竟多了些显而易见的凉气。
郁欣与卞青萝匀步走着,均是面色凝重的模样,终究是郁欣满面忧虑地开了口,柔声道:“情势不大好。”
卞青萝抬手捋了捋鬓边垂下的一束头发,举手投足间带来一些微冷的香气,华清远认得出来,那是江月楼中她屋舍中似有似无的气息,她轻轻摇摇头,道:“我也没有什么太确实的消息,自打同罗丹生病以来,他们便怀疑身边藏着细作,如今回纥的口风甚严,着实没什么音信。”
郁欣沉吟许久,又问道:“谢军爷不是说有办法探出他的口信么?如今他病急求医,或是个突破之处……”
华清远静静听着那两人谈话,心思却依然有些浮散。
“樊先生能去的。前几日我已同他商议好了。我在同罗丹的府中,此行虽然险恶,也恰好有个照应。”卞青萝依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眉尖却难能察觉地蹙了一蹙,“万望不要再如上回收复东都那般,横生那许多事端才好……”
“回纥皇室的意思我们也不明白,朝中的人近来也没有口信,商会与物资更是一团糟。更有甚者,我前些日子已经在荒村中见到了红衣教圣宣门下的人,”郁欣的话语一顿,面上显出悲悯的颜色来:“老百姓三拜九叩,哪里会信什么阿里曼大神呢,其实他们信的只是安乐太平的生活罢了。”
“……师弟?”郁欣又朝前走了几步,方发觉华清远并没有跟上来。她回过头去,残阳将华清远的影子拉得极长,模模糊糊映出他眉眼的轮廓,甚至于有些陌生了。郁欣又唤了一声,那人方如梦初醒地应了,提步走上前来。
郁欣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华清远悚然便回了神,先知后觉地发现他竟开始忧心。这样的知觉令他觉得耻辱,甚至为着自己的不知好歹而感到好笑。他所认定的事情本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更何况是情爱至重。
极爱又极恨,极热又极冷。
一如他幼时一时心善,所救下来的那一头梅鹿,受到恩将仇报的痛后,他便年年岁岁不再动那般豢养的念头。既然对方已经笃定决意要离他而去,又有什么值得强求的温柔和善呢。
他仔细听着卞青萝与郁欣的交谈声音,却觉得胸口那曾经被鹿蹄踢伤过的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