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在无边无际的梦境中,他也曾踉踉跄跄地追随过许多人。仿佛是在追已经逝去的从前,可这般行举,其实便同竹篮打水一般,并没有太大用处。他浑浑噩噩追了许久,便渐渐明白,追不上的仍旧远在天涯,生死已成定局,不如好好放眼当下。
雨势越发凶猛,而他心底竟也有些希望,希望这铺天彻地的大雨能够下得再久一些,好让他能再跟得久一些,转念过来,他又不希望这能将人泼坏的雨接续下去。他的脚步乱七八糟,时而还有险险跌跤的意思。带着草木腥气的雨水涌进口鼻中,呛得人的鼻腔一阵委屈的酸疼,连带着喉咙也又涩又痛,眼睛被浇得睁不开,但他却还执拗了一把劲,使劲盯着面前的影子。
他的心下其实还略微带着一些喜悦,极其让他心中不是滋味的喜悦。和着雨水嚼在口中,又苦又涩。
从前总是华清远对他百般纵容,恨不得一腔热情都贴在他的疏离面目上,现如今调了个位置,他却也手足无措,那日贸然将华清远喊住,得到的只是一番冷言冷语,和两招九转八卦,他自知方法不对,可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落雨愈来愈大,几乎能将人的脚步生生断绝,今夜断没有出洛阳城的机会了,樊真也不知华清远会将他带到何处去,但纯阳子的脚步又稳又疾,似乎丝毫没有顾及道身后人踉跄的步子,在许许多多的梦寐里,他也是这般,走得筋疲力尽,走得难以喘息,却不敢停下。生怕一停下,那些苦苦追寻的人便要立时消失了。
他逐渐从密密猛猛的雨声里听见翻滚不歇的涛声,那是洛水被暴雨压抑着的连声啜泣,面前的道路逐渐狭长纵深,雨点敲打在林间叶下的声音响亮而连缀。粗糙的枝叶带着潮湿的冷意划过他的面侧。浑身的衣物吸饱雨水,透湿而沉重。他早就体力不支,但心中却越来越惶惑,这样的恐怖使得他只能紧紧跟着前方几乎难以察觉的步音。
雨云中翻涌的电闪如同穿梭在浊水中的游蛇,时隐时现,每一下都撕裂苍穹,引来铺天盖地的金鼓轰鸣。没有这样一次,他会如此希冀暴雨中的闪电的辉光能够再漫长一些,好让他看清楚穿过林叶层层,头也不回地走着的那个人。那个如此苍白的背影。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穿过这条草木深深的幽径,雨声敲打在屋檐上的声音密集沉闷。那些将他周身泼得喘不过气来的雨水,终于被遏止在屋宅的高檐之下。他急促跟随的步伐,终于也开始踟蹰不前,电闪的空隙,周遭一片漆黑。
他听得一阵铜环扣在门扉上的沉实响声,是华清远站在这宅院的门前叩门。
一道紫电划破苍穹,将天地霎时如雪照般苍白,可雷声却迟迟不到。樊真的后颈突然一阵刺痛,仿佛有谁正在身后那曲折弯绕的幽径中暗中窥视着自己,他迟疑着回头,电闪的白光却已经迅速消退,身后一片漆黑,只余雨声喧杂。
“华道长!可真是怠慢了,叶郎君说过今夜你或许会来……不想却是这么晚哪!”那宅门发着粗嘎的声音打开来,一道摇摇欲坠的鹅黄光晕逐渐亮在一片漆黑里,是一个佝偻腰背的老家仆,拢着灯笼的火走了出来。
“叨扰了。叶公子他,可是安寝了?”华清远微微带着些喘意的声音响起来,话中带着得体而温和的歉意。
“没歇呢!房中灯还亮着,许是在等你们的。这样大的雨,赶紧进来罢!”老仆倒也是熟稔,似乎华清远已然是这地方的常客了,两人被那橘色灯火引了进去,在大雨中垂死挣扎的灯焰照亮了华清远半张脸面,樊真边随着走,边瞧着那满是雨水的脸面,心中极不是滋味。
两人被引到客室中,老仆从将被雨水溅得一塌糊涂的灯罩摘下,从客室内翻出干燥的布巾,又忙慌慌去找替换衣物去。华清远一声不吭地将湿透的外袍罩衫一件件脱下来,发冠也随着簪子一抽而松动下来。他没有看樊真一眼,至始至终都只是背对着他。
因着雨水,亵衣的布料紧紧包裹着纯阳子的身躯,将那副线条挺拔的骨骼削得干净利落,有许多个深夜里,他能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身体的热度,华清远的鬓角紧紧贴着他的额侧,吐息温柔均匀。鸡鸣枕上,樊真醒得早,只一动,华清远便下意识将脸埋到他的颈窝里,意识朦胧地赖着不愿起。
他想到这一些琐屑,心中如同被齐齐割上一刀,流出了温暖而又淋漓的血来。
老仆取了干净衣物,华清远接了衣服,走到室内屏后,仍旧是默声。樊真方才回了神,将头发尽数拨到一侧,翻手绞成一股。头发已然很长,发梢仍旧滴落着连珠般的雨水。将衣物换上之时,他的目色扫到木架上同样落着雨水的道袍上,那腰带上简简单单挂着一道丝绦――是华清远从前悬着道符的位置。
樊真想起那块废玉,便觉得满心是说不出的愧怍。
若有机会,若有机会,他定要找到最好的玉石,再刻一符。
将衣服换齐,仆从传话来,说是叶远志要找他们谈一谈,两人便留在室内等着。仆从抱着湿漉漉的衣物尽数散尽,华清远坐在案边,樊真坐在不远处的榻沿,房中便又没有边际地静寂下来。这样的静叫樊真如芒在背,时时有坐立不安之感,但又不敢率先开口。如此便觉得难捱,他只觉浑然热起来,颈后有些微汗。
寂静有如隔世,他终于哑着声音开口。
“清远。”
华清远没有理会他,室内更寂。只是他开了头的话,已然不好再停顿或是收回。
“……多谢你。”
一如他所预料,这如履薄冰的话如同石沉大海,惊不起半点涟漪波澜,好在华清远没有再说其他话反驳,仍旧沉默着。樊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华清远一直耿耿于怀的,大约是他那些陈年故事,至于今日局面的,除却他的刻意隐瞒,兴许还因着一路战乱所带来的辛苦,将最后一点回寰的余地都湮灭无踪了。
可是当初谁又能想到,他竟没有在那座荒城中魂归故里,华清远又在返回的路上经历那样多的恐怖日夜。如今他们相对一室,却连一句话、一个回合都如此艰难。
打破静寂的是一脸倦容的叶远志,早间他被商会诸事烦得够呛,若不是卞青萝差人,托他做个照应,他也不会熬到这般深夜。他拢一拢外袍的襟口,打量一番室内人的神情,无奈道:“事情可是不大顺利?”
樊真从字斟句酌的纠结不安中回过神,应声道:“是,并不顺利。”
“那将帅性格多变,喜怒无常,起初碰壁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外头风闻,同罗丹最近并不安分,恐有异心。今后你须得多加小心。”叶远志简单交代几句,却一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些事明日再谈也并无干系,二位今日都乏了,先好生休息罢。”
话音刚落,也不知那阵穿堂雨风骤然从窗外猛扑进来,案上烛焰猛然一震一晃。疾电骤然一亮,将室内映成一片死灰般的惨白,旋即是一道霹雳惊雷,带来一旋金石破空之声,灯焰应声而灭。一股浓烈香风涌入室内,樊真只觉一阵恶寒自脊背迅速窜生起来,但有人比他更快――他只觉一线冷硬且锐利的锋刃寒冷如冰地按在他的颈线上。
香风阵阵,柔情万种。樊真却毛骨悚然,这人是什么时候潜进来的?更深的冷意却随着刀风递进他的心下,那刀刃只消一划,毙命当场几乎是必须之事。他的心跳骤停,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似乎是一句胡语,横在他颈边的刀刃刺骨的冷意骤然消失。
一道电闪猛然又亮――
樊真赶紧抽身后退,却被面前刀刃起起伏伏的寒光晃得双眼一疼,方才按在他脖颈上的刀刃动作飞快,掀起两道凛冽刀风,便向站在旁侧的叶远志飞旋而去。奈何叶远志没有将武器带进房中,情急之下只得操起桌案上一副竹筷,来一招拆一招,一退一避,身法快得宛若云中游龙。
樊真惊魂未定地看着电闪下那红衣女人飘忽不定的九曲步法,却忽然发现华清远不知何时持着佩剑,仿佛刚才是站在他的面前。如今一经觉察,便朝旁侧挪得远了一些。屋内逼仄,叶远志很快便被迫到死角,饶是他一双筷子与那女人的剑招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却还是落了下风。
女人的剑招有如毒蛇一般蜿蜒诡异,招招向叶远志的要害锥刺而去,叶远志咬牙对敌,终于是抓住一个罅隙,那竹筷如同一把挣不开的铁钳,竟生生夹住了女人冷光四射的长剑,叶远志借到力气,手腕子猛然一扳一扭,藏剑弟子修习山居剑意,各个均是臂力非常,这一掀,便将那女子生生翻转了方向。
女人竟也不多作纠缠,松手便立刻将长剑扔下,连连倒踩九曲步,如同鬼影一抹,将身形稳稳定住。听得叶远志怒喝一声:“你是红衣教的人!”那双筷子被锋刃磨过,那般大力一格,已经齐齐断作两截,叶远志眼疾,俯身将那柄长剑拾起来,似乎已经料定那女人手无寸铁,他又道:“商会与你们起冲突,实在是逼不得已,但着实没有必要痛下杀手!”
红衣女人冷笑一声,惨白的电闪照亮她面上血红的纱面,她眸中冷厉寒光一闪,樊真浑身起了一个激灵,不由得脱口而出:“小心!”
室内骤然刀光交错,叶远志一时间收不住口,下意识提剑护住面额:“他妈的!红衣教果然都是一群丧心病狂的妖女!”然而那刀光却不是奔着他去的,借着电闪雷鸣的光,红衣女人手中明晃晃握着一对弯若霜月吴钩的刀,那步法与方才之势大相径庭,女人翻身腾跃,身形剧晃,霎时便跃至华清远身后。
这姑娘的身手非但不差,招招式式均犀利非常,华清远本因着叶远志的逢凶化吉而长出一口气,不想那女人身上竟还配着刀,他甚至没来得及落气场,那两柄金光四溅的长刀便呼啸着左右剪并而来,足有要生生将颈脉切断的猛势。
华清远心底发凉,左右他都要受伤,但绝不能因此丧命,但左右均无路可退,千钧一发之时,那女人猛然憎恨地瞪大了双眼,瞳孔骤然缩成一条狭长的黑线,便如同暗夜中的猫那般。她那筋骨突出的手腕忽然剧震,刀刃如击钝石,竟生生被震得撇向一处。待得华清远感觉到身遭混元内功的气劲,心下才明了,这是万花谷的招式。
流溢于中,布散之外。
叶远志在旁也不曾含糊,提剑便是冲上前来,屋外逐渐起了骚动,女人一见大势已去,应敌之招却灵活沉稳非常,丝毫不见乱了阵脚。但毕竟寡不敌众,她只得连连后退,双刀起招却愈加逼人,刀光起起落落,织作月轮般的长弧,室内不少摆设被这纷繁华丽的刀光切得破碎支离,三人也纷纷躲避。那女子衣袂长翻,飞身便撞破窗ǎ没入喧杂密集的雨帘之中。
室内一片狼藉。
叶远志气急败坏,殊不知这般雨夜里还会有人暗中偷袭,吩咐家仆好生照料好华清远与樊真,自己便要回房去替商会派急信。家仆慌里慌张来拾掇,却听得一个小姑娘惊恐地“呀”地一声,华清远应声瞧过去,却见得地上淋淋漓漓一滩血迹,樊真按着肩臂,满袖子都是血迹。觉察到华清远的目光,他倏地低下眼,低声吩咐那女仆从去拿药奁来。
华清远便立在原地,看着樊真抖着手以黄酒清洗刀伤,脸面紧紧绷着,却无法抑制地因着疼痛而微微颤抖,小姑娘怕是没有见过这样鲜血淋漓的情况,在一旁瞧得满眼是泪、瑟瑟发抖。樊真吭也没吭一声,倒是面前铜盆里渐渐全是污红。
“东西拿出去罢。”也没叫那小姑娘使什么力,樊真便草草将臂上的伤口包扎完全,破碎的摆设一并被清理干净,嘈杂的雨声又渐大了起来。樊真坐在桌案边,目色带着犹豫,缓慢地抬起来,落定,目光静得像是一溪流泉,深深地看着华清远。
“……清远。”
华清远错过他的视线,将自己的佩剑抱在怀中,依旧同樊真保持着距离,见得樊真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皱了皱眉,只道:“你想要说什么便说罢。”
樊真如蒙大赦,但他张了张口,却觉自己仿佛已经不会说话那般,磕磕绊绊组织许久的语言,也只说了“抱歉”二字。华清远听得这话,倒是抬眼去迎他的目光,眸光是冷的,像盈盈的一捧雪。却忽然将樊真的心镇静起来。
无论如何,总是该有个了结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