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 过荒城 -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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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西风骤起,带着秋末深深凉意,秋蝉噪罢寒蛩叫,一层又一层的秋雨落过,天穹复又浅碧起来,显出极高极淡的颜色。枣树红透,叶黄沉沉叠了一地,踩来柔软而松脆。小孩子在树边粘蝉,又在树上打枣,琉璃盖子一样易碎的穹顶上,晃晃悠悠飘起个百足虫的破风筝来。

“黄小飞!下来!”

扑扑簌簌的声音七零八落地响起来,枣树上鲜红欲滴的枣子劈里啪啦地掉落在那层黄叶上,骨碌碌滚了一地。一两个落到一杆疙瘩拐杖边,只见得树下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叟,正怒目圆睁,敲着拐杖,粗里粗气地叫树上趴着的孩子下来。

“老爹!没事,再叫我打几斤枣儿下来!”黄小飞对黄荣吐了吐舌头,七手八脚地又朝前窜了几丈,熟透的红枣小雨一样地落,孩子笑得一张瘦脸都有些发皱。只见那猴儿似的影子朝前一蹿,枝头应声啪嚓一断,遥遥一声“嗳唷”,惊起云外一天飞鸟。

黄小飞原以为自己会实打实地摔得七荤八素,正要放嗓子嗷嗷直叫,却觉自己撞进一个温暖且柔软的怀抱里,鼻翼间的气味有点苦,像是药味,又带着涩然清凉的秋意,他圆睁着眼睛,面对着眼前那人,惊诧的面上笑逐颜开:“呀!先生!”

樊真朝着黄小飞一笑,那孩子久别重逢,见了他却也不怕生,眼睛黑葡萄一样滴溜溜地转,又惊讶道:“先生是将头发绞了么?比先前短了许多。”言罢,便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了摸樊真扎在脑后的一束头发。

“路上碍事,便一并剪了的。”樊真将黄小飞放下来,黄荣操着拐杖骂骂咧咧,似是要打,见清楚樊真,便又是展颜一笑,樊真扶一扶老人家气得发抖的手,恭敬招呼过,便是又问:“老丈人过得可还好?”

“凑合着过的罢。”黄荣大喇喇地由着樊真扶,便是朝着黄小飞恶狠狠使了一个眼色,孩子心领神会,捞了一裳枣子,蹦蹦跳跳便往天都镇里跑去了。

黄荣上下将樊真端详一遭,见得万花手持竹杖,背一破旧包袱,身上衣衫也早有穿结痕迹,原先一头长发早已如同裁断的长练,只短到肩头。面色泛着饥民常有的瘦黄,持着杖节的腕骨,突兀得似是刀削过的石棱。若非立若青松,便活脱脱与逃荒百姓没有二样。黄荣操着手杖,碾了碾地上一颗烂枣,道:“看来先生过得不好。”

樊真释然地摇头,道:“死里逃生,已是万分庆幸,得回此处,更是天意宽容。在此处歇一阵,便得接着走了。”

黄荣抬起浑浊眼睛,空气里泛着甘甜的枣子香,惊飞的雀鸟又重新落回指头,亮晶晶的小眼暗中窥视着林间叶下之人的一举一动,黄荣沙哑一把苍老嗓音,问道:“先生是要往何处去?是回万花谷么?”

樊真抬眼一怔,旋即垂眸一笑:“不……回去之前,我须得上华山去……”

“先生要去纯阳宫么?说到这个……”黄荣若有所思,眸中笑意忽闪而过,他忽而道:“这几日纯阳宫来了个道长,我记着他,是当时在青牛观中的那一位……借宿在天都镇的医署里,说是在找人,莫不是在找先生的――先生?!”

黄荣话未说尽,便见得那截竹杖子丢弃在原地,掉在一地落枣里,青竹杖的主人早已疾步跑远,便是朝着天都镇外医署的方向,黄荣愣一阵,方挥舞着手杖,大叫道:“道长此刻不在医署哪!在、在镇子里!”

然而万花并未听得见,似乎这消息已经以万钧之势冲昏他的头脑,天与地都只剩下那一条狭窄的出城小道,一口又一口凉爽的空气搅进肺腑,点燃满身奔流的血脉,火似的急切无比地烧r起来。

这漫长的行路,支撑着他缓缓靠近长安的,除却对于万花谷与日俱增的思念,更多是对于华山之上那人的执念。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为那一些穷苦百姓所救,从没有这样的一个瞬间,他是如此想活下来,带着满身伤痛,他走过那一些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城池,终于回到了长安。

他奔进医署,衣袂扬起飒飒的风,医署里做事的万花弟子还来不及惊讶,便被他一叠声地问得手足无措,只得磕磕绊绊、吞吞吐吐道:“华、华道长?华道长早些时候,回镇子里去了,师、师兄?你去哪里――你――”

那玄色的影子,又旋风也似的卷出医署去,留着的那万花弟子捧着小药臼,仿佛这一面之缘只是南柯一梦,一个弹指间便彻底消失无踪,他刚惊魂未定地拂衣坐下,片刻之后又被惊得立时站了起来,他瞧着门前直喘着粗气的华清远,他还不曾见过道长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刚要出声发问,话头生生便被截断:“你、你樊师兄呢――在哪里?”

“道长在路上没有见到他么?他、他去天都镇里寻你了呀,等、等等,你先别急――先别走,G!”又一次见得第二个人,踩着纯阳逍遥游的潇洒轻功扬长而去,一声剑鸣如同鹤皋九天。那万花弟子心下一阵迷惑,且不知他的樊师兄何时与华道长有了联系,又何以到了两人都因着彼此大惊失色的地步,他心怀惴惴地坐下,生怕又出了个第三人来。

华清远只觉心子急促地跳,简直要跳破心腔,涌出黏稠而带着仓皇的急迫来,如同疯长的春草满了野原。他度日如年,驿站的门槛都要被自己踏破,晨钟暮鼓一般,他几乎快成了习惯。顺着小道折返,他急切地踏上天都镇坑洼不平的街道,也不知挤翻撞倒多少人,街上的人似是在瞧他,但又如何……又如何呢。

“华、华道长!方才有人寻你!”有街头沽酒小贩见他行色匆匆,便好心长喝一声,顿了华清远的步伐,见得华清远激动非常地转眼看,那小贩子却是被唬住了,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利索,含混不清道:“我说你大约是去驿站问信了――你――”

一阵劲风带着秋霜的气息,直将那摊贩的酒帘扬得高高的,眼前还有什么华道长在,只剩下一街满目诧异的人,与摊贩手中淌着酒水的勺子,跌在澄澈的酒水之上,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旋。那摊贩痴痴愣愣,悄声称奇道:“这位道长……简直就像要乘风归去那般。”

天都镇分明不大,却因着两人心照不宣的焦急,而成了一座偌大的迷城。来到驿站的时候,樊真只觉自己浑身散了一般,阵阵发着力乏的酸痛。他见着信使,甫一询问华清远,那使者听得纯阳的名讳,便露出了很是可怜的神色来:“这位道长今日还未来过,他近来可是日日都在此处问,问洛阳雁字有无。”

伙计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好心送了一碗茶水来,却见樊真将茶碗捏在手中,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他这般焦躁情绪,在问信的人中并不少见,乱世流离,这书信来往,常常便是天地两隔之人的救命稻草。信使正欲出声安慰樊真,便见得驿站卷帘猛然一掀,他朝后一瞧,便是挥手道:“华道长!有人寻你!莫不是你一直在此处打听的那人罢!”

听得这一句话,樊真与华清远,倒是同时一愣神。

樊真艰难地回过身去,秋风穿过卷帘,带来一地破碎高阳。

恰似那年落花时节,他白衣翩然而立,杏花村春意盎然。一池春水微皱,再分不清是谁先动心。冬夜的映雪湖,他清歌戛然而止,一双眼眸带着紧张的怯意,其中不知翻涌多少欲言又止的情衷。

开初他以为他喜欢上的大约是那具躯体中透出来的热切又不失温文的情意,是纾解他无边烦躁与寂寞的一捧冰霜,后来他眷恋与华清远秉烛夜谈里轻轻悄悄的吐息与轻轻悄悄的吻,眷恋他眼中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温柔光色。到了最后,他方发现这是他揉在心腔中血肉模糊但又至为珍贵的一颗蚌珠。

可他明白此般种种,是要他两人付出何如惨痛的代价。

华清远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是朝后踉踉跄跄倒退一步,如见鬼神一般惊惧,摇摇晃晃转身便是要走,樊真彻底慌了神去,便也拧着步子,打着趔趄跟出去。驿站人来人往,重逢与别离,生息与死讯,交错纵横。

相逢本是如此简单的事情,相离却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人声吞没了两人匆忙的步伐与凌乱的脚步,卷帘轻飘飘落定,无风而止。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是华清远追在后面,随着他的脚步,后来却是他心怀忐忑,一直追在华清远的身后,那一条黑暗的林道,那一场泼天的豪雨,他下意识要去紧紧地跟着,金乌西沉,他随着华清远穿过天都镇颓圮的牌坊,城郊深林传来野狗的低吠、倦鸟的短啼,华清远停在墙垣边,樊真离他几步之遥,也顿了步伐。

相对无言。

樊真朝前迈了一步,却听得华清远厉声道:“别过来!”尾音剧烈地发着颤。

樊真咬咬牙,仍旧朝前走去。感情此事,他逃避得太多,甚至连自己也不愿面对。指节苍白的手覆在华清远肩头时,对方如同惊弓之鸟,很是剧烈地一震,他听见华清远脆弱的抽气声音,扳过他的肩膀,却见得纯阳子转过头来,那双澄净通明的眼中,正无声无息地流着泪水,似乎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华清远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我问你,你只需说是非。”他的声音簌簌发抖,但每一字却是咬牙切齿,清晰可辨。夕阳照在他的白衣上,染着粲然夺目的金黄。

“开初答应我的表意,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樊真坚定地看着华清远的瞳眸,再也不复飘飘忽忽的犹豫不决。

“是。”

确是一时兴起,却如江河长流。

华清远一顿,眼中的光色一黯又一亮,却是不能阻遏因由情动而凝结跌落的热泪,他复而问道:“此后对我的种种应承回答,是否唯有两三分出自真心?”

檐下月色正好,那一夜他便是如此质问樊真的。

樊真仍看着他的眼,没有分毫踯躅,道:“不是。”

华清远似是将这两字咀嚼许久,也不知是喜悦或是愤怒,他的眼中甚至还留着泪迹,也抵不过他一声如释重负的斥责大骂:“欺我瞒我,你他妈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我还是……”他的声音一哽,当胸便给了樊真一记头槌,樊真痛得抽了一口凉气,却感觉华清远的额抵在他的胸口,低不可闻的声音蚊劝阆炱鹄矗骸拔一故恰…喜欢……你……”

华清远咬牙切齿,极力克制住哭泣带来的抽噎和气声,话中有冷意,却是如同带着细雪的微风,多了温润的倦意:“你可知我那一路上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赤野千里,饿殍遍布。我看到了。”樊真抖着手,轻轻抱住了华清远,触感太过不真实,却在触摸到的那一刻,生生将他滞涩满腔的苦楚与滚在眼眶的泪水,崩溃得一塌糊涂。他站在实地,华清远也在实地,拥抱里隔着太多生离死别,也隔着太多喜怒哀乐。

“你可知、可知……漂泊红尘,生死历尽,有多痛苦吗……”

“我知道,我知道……”樊真听得心如刀割,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方明白活着是如此重要,他从前的故作超然其实只是无知罢了,试图割舍过,才知道骨肉剥离的剧痛,于是便停下操着刀俎的手,将伤痕缝合,留下可怖却是愈合的疤。

樊真收紧这个拥抱,任由华清远攀着他的肩胛,声音发颤地一句句“你可知”,将这一路上所有埋在心底的委屈伤痛,愤怒怨怼,尽数地、大声地质问出来,这一些话,他数千次数万次要问樊真。他本以为这一些经历早便在自己的心中,一砖一瓦,垒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城池,其中鬼哭狼嚎,终日不得安宁。

但却因为这一次相逢,这般心防,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破碎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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