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死结
莫求回去的路上一路游荡,又好管闲事,行医施药脚程自然是慢得厉害,听到尚书令辞官归去的消息,想着自己所在的城镇刚好是他们一行回乡的必经路,那一行人过个两日约莫就能到了,便特意等着,想要跟司空芯司空远再见一面,也算是最后的告别。芯儿喜欢吃酥糖,她还特意去寻了镇上最有名的那家,排队才买到的。
莫求在镇子上等了三天,都不见人来,有些奇怪,脚程再慢也应该到了,难道换了路线,可这是他们回乡最近也是最安全的道路。天冷,酥糖虽然还没化,但也不能放太久。坐在客栈房间的凳子上,看着那包糖,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坐不住,莫求想着往回寻一段路,沿途那几个村镇,她一户一户去寻,可是问遍了都没有人说见过那么一行人。司空家最后就算遣仆散婢,但几十人的数量还是有的,那么一群人,人多物多的,打眼经过,怎么可能会没有人看到过。唯一的解释就是那群人真的没有出现过。莫求认为这是不可能,除非……莫求很想压下那个念头,可是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这个镇子已经是京城最大的一个县镇了,一般有脚程只要一天就可以从京师到这里。如今都三四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莫求坐在边上的茶棚里,小二给她上了壶茶,她又点一屉包子。包子还没上,边上的位置坐了两个猎户。突然听那个大哥说道:“前面那破庙好像死了人,前两日还有成群的官差在那,我那日经过本来想着天黑去那宿一晚,可竟然看到还有羽林卫……”
莫求脑中的那根弦啪的一下就断了,那日子,能引起那大阵势的,是不是说……她不敢再想,起身撞刚好与小二撞上,那一屉包子一下就飞了,滚了一地。莫求一脚迈去还踩扁了一个,她一把拽住那说话的衣领,急切的问:“你说的那个破庙在哪?”因为焦急,所以神情显得有些凶狠。
那猎户被小姑娘给骇住了,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不……远……,往前二十来……里地,庙门口有棵……大……大槐树……”
莫求松了手就往外走,牵了马跨上去就狂奔而去。小二追出门:“姑娘,您还没给钱呢,包子……”
小二忿忿,却有一个人扔给他一串铜钱,这客观给的倒是多,没等找钱就离开了,小二一合计,这样一来,那包子钱也补上了,还有多余,也就不嚷嚷了。
那猎户被弄得一愣一愣,好一会才缓过来,端了茶水就往嘴里倒,舌头差点没给烫掉一层皮,一个劲吐舌头。
莫求策马而去,二十多里山路半个时辰就到了,看到了那株大槐树,如今叶子已经落完了,只剩那粗壮的枝干。莫求下马,往那庙门走去,这座破庙外墙都断裂了,偏生那两扇庙门却关得严实。莫求一步一步往前,跨上台阶,门槛石阶竟然有血迹,她的心陡然就跳得厉害,连着一双手都在颤抖,却还是往前一推……
关着的门看着好像是挺严实的,却是一推就开,莫求甚至没用什么大力,她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已经过了好几天了,院子里自然是没有尸首了,却还是留着一院的血迹,满院打斗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当时的状况是多么的惨烈。
她想喊,想吼,可是脑子嗡嗡直响,嗓子了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莫求的双腿灌了铅般沉重,过了许久,她才一步一步往前,不小心被突起的石块绊倒,整个人踉跄一下,摔在了地上,一个沾了血迹泥巴的布老虎跌进了她眼里。莫求马上爬了起来,将那布老虎捧在手里,小虎额前的王字特意绣成了芯字,那是芯儿最爱的玩具呀,从不离身,连睡觉都要抱着。边上还有一滩血,那是芯儿的吗?这么一大滩,芯儿还那么小,血都流干了。
莫求的眼中满是泪水,跪在地上,一只手颤颤的按着那块血地,鲜血早已干涸,变成了黑红,莫求这才后知后觉的分辨出了那刺鼻的血腥味道。莫求闭着眼睛,想着那个软软的小胖娃娃冲着她要抱抱,泪水流得更多了。她想再进去看看,可是迈了几步却不敢往前了,脚踩到一个东西,退一步,是一管竹笛子,哆嗦的捡起来,是远儿的,是她削来送给远儿的,这么粗糙的物件,世上仅此一件。莫求将两个东西抱在怀里,芯儿,远儿,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啊,弓下身子,难受极了,肚子里在翻江倒海,呕了好几下,可是什么都没能吐出来。整个都在发抖,然后再立不住了,没有声音只是不住的流泪,伴着眼泪流走的是她的所有精神与力量,整个人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往后倒去。
有一个人在落地前抱住了她,青晃的日头亮得她眼睛生疼,透过泪水她眯着眼看到那张脸,好一会才辨出那是她师兄姚安歌。在姚安歌的怀抱中莫求昏了过去,手里紧紧的抓着那娃娃和竹笛。
莫求是让姚安歌抱回去的,她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从小跟在莫怀远身边,不知道自己娘是谁,只知道莫怀远应该很爱很爱自己的娘,所以她从来不问。虽然有时候也会有小性子,但她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在她的世界里,只有爹,只有师哥,只有医书。
莫怀远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对这个女儿却是疼爱的,而她自己也只是治病救人,手里沾过血,可那些都是救人性命的举动。说着是在江湖里穿来穿去了好些年,可她身边都是有人护着的。见过的死人虽然也不少,但却没有见真正的过刀光剑影,血腥杀戮。
昏睡的两个日夜里,梦里面全是鲜红,惨叫,司空芯睁着大眼睛却是满嘴满身的血,司空家几十口人在她的梦里又死了一遍,而她就在边上看着,整个人被定在那里,叫不出动不了,连眼泪都流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倒下去。
莫求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她突然就有一种期盼,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只要去司空家看,那个小胖丫头,年幼却显得老气横秋的司空远,三夫人,老大人……他们都还在,只要她醒过来,醒过来!
可是坐起身子的她,看到手里那带血的布老虎,那柄有了裂缝的短笛,都是真的,那一切都是真的。梦里的是地狱,睁开眼看到的还是噩梦。莫求觉得人最过不去的伤是难受,那种撕裂心肺绵远无边的痛楚,能将人生生溺毙。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姚安歌站在门口,莫求木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生气。姚安歌何曾见过这样的师妹,忍不住叹口气,端着东西坐到她床头,说:“求儿,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这是你爱吃的芙蓉糕。”
莫求迟缓的摇摇头,姚安歌默默的坐在一边,想要伸手揽过她,让她像小时候那样可以靠着他,手却停在了半道,什么时候莫求已经从那个小丫头片子长成了如今的亭亭玉立。姚安歌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倏忽间,便将一切涂抹得面目全非。
姚安歌心下感慨,刚要把手缩回来,却不防被莫求一把抓住,发怔的时候,莫求百转千回的心思一点没停过。她本就是心思细腻的人,又聪明,很早以前就有不对劲的时候,如今想来,那些都是征兆,司空家会出事的征兆。
莫求好像突然恢复了平日的机敏,盯着姚安歌问道:“师兄,我问你,当初你那么坚定的要送离京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司空家会出事?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下的手?还是……动手的人是……”莫求微张朱唇,死命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淡然,吐出的话却足以让她身负极刑,她说不下去。
姚安歌没由来的一阵紧张,竟然打了个激灵,他看着莫求,心乱如麻,而那双眼睛饱含深意的看着他,被那双眼这么看着,姚安歌的心里像是多了一把锋利的锯子,来回拉扯,疼得厉害。他咬着牙,说:“不知道。”
莫求突然就那么松开了手,摸着那布老虎的脑袋,淡淡的说:“不知道啊……”
姚安歌垂下眼帘,莫求的那四个字里,他听出了最深的绝望。姚安歌站起来,看着少女,她脸色看起来平静极了,可是眼中却满是霜华,沉默的离开了。
姚安歌以为她会闹,会疯会狂,可是什么都没有,莫求很平静,平静的吓人。她也出门,去饭店,去酒馆,去糕点铺子,有时候回家还能闻道满身的酒气。姚安歌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只好由着她,让人在边上好好看着。
莫求带着酒气回来,身上还带着伤,虽然不重,但是脸上被刮了好几道。问派去跟着的人,那人看一眼走路都不怎么稳的莫求,僵硬的说道:“小姐半道上看到就一个小丫头,冲过去就夺手里,怎么都不放,那脸是被人娘挠的。”
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姚安歌脸色的忧虑都能看出来,叹口气,心道:求儿,你这样到底要我如何?这些日子,看着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心疼焦急,可是他表露出来的关心在她眼里全是变了味的。
跟在莫求身后,姚安歌好几次想要上前,却都是作罢。莫求晃悠悠,眼看着就要摔了,姚安歌才快步上前把人给扶住。莫求醉眼朦胧,却知道边上是谁。恶狠狠的瞪一眼,甩开了他。
慕博衍走到姚安歌边上,跟他一起看着那瘦弱的身影,问:“她知道了?”
姚安歌神情木然:“猜到了大概。”
姚安歌转过头,脸色难看的要死,看一眼慕博衍,一下子就在石阶上坐下了,姚安歌手肘撑在腿上,一双手盯着额角,鬓角的长发垂下,一张脸在昏暗中显得颓然,然后深深吸一口气,用手使劲在脸上一抹,抬起头,看那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残阳泣血,竟与那日破庙的颜色那么相似,嗓子有些松:“她恨我,我也觉得自己可恨。”
慕博衍走到他跟前,发现那一双眼睛血丝缠绕,憔悴的样子哪里像是无双公子,低语道:“是我思虑不够,应该一早就送她离开的。”
“已经好些天了,若她真有什么动作,应该早就做了。她心里还是顾着你的。”慕博衍看着姚安歌,“但这事还要好好处理,这个当口日绝不能出什么乱子。”伸出手,“我跟你一起去见见她,你先起来。”
姚安歌借着他的力站起身子,二人默默的向回春堂去。
进了院门,园子里栽着的那些菊花都已经开败了,连叶杆子都不绿了,闻到一股药草的味道。慕博衍刚要往前走,姚安歌却拉了他一把,道:“我就不进去了”。
边上的婢女看了他二人一眼,又从门缝看看屋里,有些不知该如何了。慕博衍上前,将门拉开一些,见莫求迷迷糊糊的坐在屋里,像是听到门开的声响,摔出来一个东西,怒喝一声:“滚。”
空气里瞬间充着一股子酒气,慕博衍看那碎了一地的酒壶,看了一眼门边上廊前候着的仆婢,道:“你们都先下去。”又指着一个人,“去打盆冷水。”
然后慕博衍一下把门开了,大阔步便进去了。莫求眼都没抬,抄起一个瓷器就砸过去,王爷堪堪一避,听那上好的白瓷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身影将烛光挡住,莫求才抬起头看一眼,脸上带起一抹浅笑:“是王爷啊。不好意思了。这是您的府地,您……坐……坐,我滚……我滚……”说着便站起来,颤颤巍巍往外走。
那婢女刚好端着水回来,赶紧将盆在桌上放好,快步的又出了屋,小声将门掩好。莫求身上是熏天的酒气,靠近的时候慕博衍的鼻子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将那个要出门的人一下拽住,一言不发将人拉到桌边,将她整颗脑袋按进水里。一下呛了水,不小心被吞下的去的水刺激着肺叶和支气管,极度难受,整个人就挣扎起来,慕博衍是留着力的,没一会莫求就将盆打翻,咳嗽的喘着气,瞪着眼看他:“王爷这是要干嘛?杀人灭口吗?”莫求的感觉好些了,阴阳怪气的说道,“残害忠良的事毕竟您也是有份的。”
慕博衍伸出手,一把拎起她,将她整个人推到铜镜前,握紧的拳头向她砸去,却是落在了旁边的墙上,看着她,冷冷的说:“自己瞧瞧,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笑脸迎人的中兴王爷冷着一张脸,竟带出来一股子的压迫力。镜子里的那个人,眼窝深陷,发丝凌乱,莫求移开眼,盯着那被打翻在地的铜盆,硬声硬气的说道:“再怎么样,至少还活着,不是吗?”
说完莫求一下甩开慕博衍的束缚,站起来。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这些天你师兄为了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你就一点都没反应。”
莫求轻笑一声:“我师哥不也是好好的活着吗?”
慕博衍看着面前这个人,一字一句问:“莫求,你可知道‘良心’二字怎么写?”
“良心?”莫求看着那张英俊不凡的脸,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身子都笑弯了,好久才盯着慕博衍的眼睛,平静的说:“王爷,司空家的惨状想必您是没亲眼见到吧。芯儿才那么小,”莫求用手比划了一下,“却留了那么一滩子血,那么小的身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血啊。三四十口的人,就那么的全死了。”眸子闪过一丝凶光,咬牙切齿的道,“敢问一句,您身上莫非还长着那颗良心?”
慕博衍面上什么波动都没有,只是淡淡的说:“早就喂狗了。”
莫求被他的话怔住了,片刻之后却是笑了:“王爷倒是难得的坦率啊。可是稚子何辜!那骨砌血堆的龙台就那么的重要,重要到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
慕博衍看着激动的莫求,只是轻轻的说:“你自小便与你师兄认识,按你的了解,你觉得他你是说的那种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