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第二天一早,十八里铺谭家派人来接。银豆带着药箱,和小伙计们坐上谭家来的马车,去给财东老婆看病。
十八里铺的谭家大院在整个凤鸣县都是很出名的。柳银豆从东门进去,一路都是院子套院子,格局庄重大气,里头还夹带着一点点江南园林的精巧和秀丽。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几进,反正丫鬟在前面领路,银豆带着三个小徒弟入了上房,财东的大老婆周氏头戴珠翠,身着绫罗绸缎,坐在中堂黄木圈椅里,吧嗒吧嗒抽着白玉杆的旱烟锅子。
柳银豆暗暗叹一声真阔气。时下的旱烟也不是谁都能抽得起,不过是刚刚兴起来的玩意儿,家里的财富要是没有一定程度,谁也不敢拿烟草摆谱,更不用说女人还有资格抽。
上房里站了一圈儿丫鬟。柳银豆刚进门,丫鬟齐刷刷给她行礼,“先生好。”
这一声“先生”可是柳银豆在杨家湾不常听到的,称呼里面的尊敬让柳银豆感到满意。丫鬟们给柳银豆和她的伙计端茶倒水。柳银豆坐在财东老婆对面,把脉枕拿出来,开始给她把脉。财东老婆养得富态(这大概是柳银豆截至目前,见过的唯一一个胖女人),就是脸上褶子多,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气色并不怎么样,脉象有些不稳,柳银豆问她,“太太平时有没有胸闷气短头晕恶心的状况?”
周氏点头,“有的有的,老犯恶心。”
“常咳嗽,胸口也疼是吗?”
“是啊,先生看出来了?”
柳银豆说,“太太把烟断了吧。”心脏不好呀,你抽哪门子烟?
“......啥?我不抽难受,不断行不行?”周氏不舍,抽上几口,心头上松快呀。
柳银豆说,“你这是慢病,耗精气,耗身体,不断死的快些,断了咱们好好调养,争取多活一二十年。”
周氏愕然。先头不是没寻过郎中,可是再好的先生,也就说养上一年半载,有啥好的就吃,有啥好的就穿,反正要她心情放好等着走阴间的意思。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甚至给男人寻下两三个未过门的小老婆等她过世了继续伺候他,好让男人在她死之后还记得她的贤惠,这些小老婆里面,就包括眼前这个会看病的小寡妇。
她没指望自己能治好,就是想看看柳银豆到底什么样。家里的长工柳玉槐人瞅着实在,面相精神,想着他亲妹子也差不到哪里去。柳玉槐把妹子夸上天,结果她打发人去杨柳湾打听一圈,得到的消息却说柳玉槐的妹子人虽然年轻心疼,但是偷汉子,不是个安分的,便打消了这念头。不出两月,家里的管事又听了新的消息,说柳玉槐妹子是个能人,怕里头有冤屈哩。她想有没有冤屈没所谓,反正已经不打算抬柳银豆进门了。
周氏压根不担心,家里不缺银子,就是找黄花闺女给她男人当小老婆也肯定是有人来的。
倒是她男人谭永年对这个从没见过面的柳银豆产生了兴趣,准确的说本来也无所谓,就是因为听说她偷汉子反而对她产生了兴趣。周氏就算有意见,为图个贤惠名也得张罗张罗,就跟谭永年商量着先把人叫着来看看再说。谭永年和她一夜了二十多年,平时就是个正经的,深谙齐人之福:娶妻娶贤,纳妾纳艳。小老婆不讲究,最重要就是能骚会浪,别看人都瞧不起这样的女人,但男人么,面上再正直,骨子里就好这个调调,要不咋说秦楼楚馆生意那么红火呢。
结果柳银豆说啥?太太,你把烟断了,还能再活一二十年。别说二十年,再活十年,她就和那些正常老死的女人没有区别。周氏这么一想,欣喜地都不晓得说啥好了。
再看柳银豆,素面朝天,端正大方,一点狐媚子气色都没有。表情甚至还有些傲,对,不是张狂,而是因为医术高所以傲。
这样傲的女先生,会给人当小老婆?周氏不能确定。倒是柳银豆开药方,笔墨端上来,拇指食指握着笔杆写的很快,字体清晰漂亮,周氏暗道她握笔的姿势好奇怪呀,像是野路子。再看写的,看到什么丹参玄胡五味子,什么川芎佛手肉菘容等等。心里对柳银豆的认识便递进了一层:这个女人,念过书,且学识很高,字显其人。
柳银豆说,“太太要是遇上糟心事,就想开些。拿这方子去抓药,每日煎一次,晚上睡前服用。”又从药箱里拿出自己配的药丸,说,“这是我自己配的,但是量不够,我回去还得再配。我独门秘方药丸你至少连着吃两个月才见效。我这里这有半月的,十天之后你派人来我杨家湾取药,我争取给你一次配全。”
周氏把装着药丸的瓷瓶拿过来,摇一摇,里面丁零当啷响的清脆。柳银豆见状,说“别摇。这药不便宜。三十两一瓶,诊费要另算。”
周氏痛快,给丫鬟使了个颜色,说,“从老爷那里取钱去,先生开药了。”
柳银豆不明白周氏为啥费这个周折,她这样的排场,身边不可能没钱吧。可是钱没到手,只好乖乖等着。
不一会儿,谭家大财东过来,穿着墨缎长袍,人倒是高高瘦瘦的,不到四十岁的样子,看着也精干,比他老婆年轻好几岁,长得很耐看,估计年轻那会儿也是个俊后生。关键柳银豆一眼扫到他,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或许是在杨柳镇,或许是在别的地方,反正想不起来。
柳银豆起身点头致意,“谭老爷。”
谭永年特地把她打量了一番。柳银豆再没有看他,垂着眼睛表情淡淡的。小寡妇是个俏媳妇,但是也没有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的程度。他也不晓得啥原因,明明和她素未谋面,却生出一丁点儿的相识感。
谭永年女人起身,让谭永年坐在柳银豆对面,自己则坐在谭永年的下首,静静看着谭永年的反应。
谭永年亲自把一袋银子轻轻放在柳银豆眼前,“女先生,我身上也不舒坦,你能不能给我看看。”
柳银豆接过钱袋,从里面拿出三个银锭子,放在秤上称了,三十两多出半钱,刚刚好。说,“谭老爷,我柳银豆从不给男人看病,这十里八乡的人都晓得。”
“为啥?我给你多付诊费。”
柳银豆还是那个表情,说,“我只学过女科,所以才给妇人看。”
女人一本正经就事论事的表情勾不起谭永年生理上的一点欲/望,但就是这么平淡的神态,让人忍不住探究,想试探她的底线。“医者仁心,病理相通,哪里分什么尊卑贵贱男女有别?我出一百两,你帮我看看,看不好也没关系。”
“男女授受不亲,不能看就是不能看。”柳银豆起身,领着三个小伙计说,“咱们走。”
四个人要出门,谭永年没挡,叫家里的管事派马车送她们。走了以后,周氏问谭永年,“咋样?”
“不咋样。”谭永年略微失望,柳银豆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那样。她太正经,抛头露面挣钱还那么正经,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还正经。想不通啊。
女人说,“柳先生说,我还能多活十年二十年,她劝我断烟呢。老爷你宽心,我在家里照着,管保给你寻个如意称心的。”
谭永年说,“这女先生哄人嘛,她明明能给男人看,偏不看。有钱不挣,又不让她干啥,....真奇怪........”
女人说,“是奇怪呀,你不晓得,她写药方子快的很,两根指头握笔杆,就没见过这号人。”
.......两根指头握笔杆?谭永年心头一跳,怪不得有相识感呢。他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两指握笔写字的女子,只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周氏见谭永年表情复杂,问,“咋了嘛?”
谭永年慢吞吞的,眼神飘忽,似乎陷在回忆里出不来,小半晌过去,才说,“不是说要寻她当小老婆吗?”
周氏哦一声,难以置信,“老爷你真看上了?”
谭永年说,“昂。”
周氏说,“也对,咱把她娶到自家屋里,她成了你的小老婆,给自己男人看病就正常了嘛。”
谭永年说,“嗯,能娶来不?”
周氏说,“能呀!她抛头露面不就为挣钱?他哥也给她寻下家,这说明啥,说明钱最大,钱说啥就是啥。我过几天找咱们凤鸣县最好的媒婆子给你说去。”
谭永年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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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家派人把柳银豆送回杨家湾的时候,天快黑了。
家里赵氏在,还有两个年轻女人,见了银豆,也打声招呼,“银豆哎,记得到俺家来呀。”然后就走了。
银豆觉得莫名其妙,赵氏见她回来,问,“银豆哎,吃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