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饭店包间里,覃厉峰与何兆坤相对而坐,两人端起酒碰杯,一饮而下。陈酒老辣,烧肠入胃,够劲。何兆坤夹了片白煮肉压压,看向对面,“这趟跑去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覃厉峰又倒了一小盅酒,端起来一口闷,“见着马复了。”
何兆坤放下筷子,问:“四五年了吧,过年也没见他回来,混哪儿去了?”
“找了个东北姑娘,在老婆家当地搞了个培训班当老师,这几年钱不少挣,孩子也有俩了,过得挺滋润。”
“马复那样的都成老师了,怎么给自己包装的?”
“他老婆正经艺校毕业,办班教小孩弹琴唱歌,马复能写会画,自己弄了个假文凭,糊弄小孩够用。”覃厉峰说,“我找了好多地方,可把他找着了。过去给他吓了一跳,装傻充愣,一句实在话没有。”
何兆坤说:“那可不。你现在盘算着私底下找,可这事又说不准,一个不小心闹开了,对谁都够呛。”他打量覃厉峰脸色,斟酌了下继续,“过去那么些年了,就算找回来又怎样,爹妈都没了,孤儿一个。说句实在话,现如今这么风平浪静的,对谁都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人那亲哥着了魔样的各种找,原先我是真没想到。”覃厉峰提筷夹菜,“前几天还跟我来劲,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何兆坤眼神左右飘忽,仰头闷下一口酒,放下杯子,“哪有说什么,那小子缠着我不是一天两天了,给我烦的,顺嘴溜了句,跟家里人多商量,大人怎么也在外面闯荡了些年头,总比个娃娃知道得多。反正你这两年也帮着找呢嘛,不碍着什么。”
覃厉峰不置可否,喝酒吃菜,过了片刻,状似随意道:“听说倪冬往你家跑得挺勤,碰上节庆还送这送那的,你俩走挺近现在。”
“嗨——近什么。我家老头和她能聊,勉强算是个亲戚,家长里短的闲话说说打发时间,就有那么些来往呗。”
“这女的不是啥善茬,说一套做一套,小心别给耍了。”覃厉峰意有所指。
何兆坤心领神会,轻蔑地笑了下,“那不能。”
各怀心思的两人吃完饭,分头离去。
第二天覃厉峰去隔壁市,溜达了一上午,对比着找了家金店,把装在包里的金条换了钱,坐车原路返回。
临近春节,街上张灯结彩,很有喜庆氛围,各家店铺生意要比平常红火许多。覃厉峰来到明明女装店门口,里头锁着,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给倪冬打去电话,过了好久才接通,他问:“在店里?”
“什么事?”倪冬声音闷闷的,像是刚从睡梦中转醒。
“下来开门。”覃厉峰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倪冬穿整好衣服,随手捋了下睡乱的头发,下楼开门去。
覃厉峰进了店,自己到饮水机旁接水,仰头一口气喝下,从包中那兜钱里抽出一沓,扔到收银台上,眼睛没看倪冬,说:“除夕上我那吃?”
“不了。”倪冬也没看他。
“随便你。”他拉上背包拉链,转身走了。
覃厉峰把余下的钱带回去,藏在吊顶凹槽里,刚放好,人站在沙发上未及下去,门锁转了下打开,杜晓梦提着大包小裹进来。四目相对,空气安静一瞬,很快杜晓梦催道:“傻站着干嘛呢,不知道过来搭把手啊。”
“买这么多东西。”覃厉峰接过那些菜肉鱼鲜,拎去厨房放好。
“就过年了,不得吃点好的。”杜晓梦脱下棉外套,露出显怀的肚子,找了睡衣换上,去厨房忙活晚饭。
吃过饭,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杜晓梦手抚肚子,示意覃厉峰,“来,跟你闺女打个招呼。”覃厉峰侧过脸瞥了眼,坐着没动。
“还不乐意呢。”杜晓梦哼了声,“小姑娘是要哄的,你这个样子凶,她肯定要怕,以后躲你远远的,放心,不打扰你清净。”
比起刚公布有孕时的忐忑,如今杜晓梦已吃准覃厉峰的心思。毕竟也是俗人一个,晃荡到三十多了,能有个自己的血脉,没有要排斥的道理。
“昨天去医院检查说了什么?”覃厉峰还是没上手去摸那圆滚的肚皮。
杜晓梦假意嗔怪道:“才想起来问呐。”她轻轻摸着肚子,“其他都好着,就是个儿偏小了一点,医生让多吃,吃点好的。”
覃厉峰听了,没说什么暖心话,只点头“嗯”了声,接着看起电视。
除夕那天,倪冬跟往常一样,窝在她的小房间里养脚伤,傍晚下楼去,用电磁炉煮了碗挂面,一个人安静吃完,上去洗漱睡觉,这一天就算过了。
农历新旧相交的这一晚,覃成在医院急诊大厅度过,王秀瑛发了病,长在脑中多年的瘤子引起溢血,人躺着昏迷不醒。
“都那么大年纪了,不瞎折腾,人还能痛快点,少受罪。”覃厉峰说这话,医生也认同,道理覃成明白,但心上还是坠沉沉的难受。
在医院待了一周,情况愈加糟糕,赶在王秀瑛还有气之前带她回家,当天晚上,人就合着眼走了。
倪冬是在老人下葬前一天知道消息,很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明明不久前两人还一起玩发条铁皮青蛙,她觉得无聊,没什么耐心,但王秀瑛每次都对她笑,纯真质朴,毫无保留的友善。大概因为这样,她心上叫着不耐烦,手脚却一遍遍重复着动作陪王秀瑛。
其实她也并不那么冷漠无情,是挺好相处的人呐。
天不亮,倪冬就起了,她打听过当地习俗,换上准备好的白衣黑裤,去送王秀瑛。覃成站在院中招呼来客,不眠不休熬了几个大夜,身型愈显清瘦,看见倪冬,沉重的脸庞闪过一丝诧异。
没人请倪冬,她是自己来的。
丧事乐队在队伍最前头吹吹打打,家里人丁单薄,亲戚少,来送葬的人并不多,倪冬走在最末尾,右脚没好全,才过半程便开始发痛,她暗自咬牙,坚持着走完全程。
倪冬没去吃丧宴,直接回了店里,脱下鞋袜,脚背果然又肿起,一动就生疼。她是无关紧要的一个,做着没人会关心的不起眼小事,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兴致去做这些莫名的事。
下午覃成到店里,给她送来一张二十元,上头包了块红纸,“这个拿着,花出去,讨个好彩头。”上午倪冬直接回了,没拿到主家给的礼钱。
放下钱,覃成擡脚往外走。
倪冬轻声唤他,“覃成。”
覃成回头,听见她说:“老人到了这岁数,睡着觉自己走了,没遭什么罪,该为她高兴,想开一点。”
连着几日,机械地忙着那些既定流程,悲伤都靠了边,此刻似乎终于有了出口,无处诉说的伤痛难过一下翻涌而出。
覃成垂下眼眸,克制情绪,“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去送她,她一定很高兴。”他朝倪冬郑重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