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柳府大门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虽不是光天化日,但当街搂抱到底不成体统,故而扶桑和薛隐只相依了片刻就分开了。在氤氲着花香的夜风中,在摇摇曳曳的灯影中,两个人寂寂无言。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平安抵达了嘉虞城,并且得知棠时哥哥一切安好,扶桑自是满心欢喜,可欢喜之中又缭绕着一团迷雾般的惆怅,既为自己,也为薛隐。
就算他有了安身之处,就算薛隐及时地把赵行检带到这里来,可谁都无法保证他能顺利生产——女人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而他只会更加凶险,因为他的皮囊之下充斥着未解之谜,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假如让他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他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就算死去也无甚可惜,他衷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延续他的生命,活出无限可能。
扶桑已然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因此他刚才才对薛隐说,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自从知晓薛隐的悲惨身世后,他就总想为薛隐做点什么,他不奢望能把薛隐从痛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他只想让薛隐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可薛隐的心扉只对他敞开了那么一次,就又变成了一块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他实在是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正自惝恍,身边的人猛地站起来,吓了扶桑一跳,他以为是柳棠时回来了,忙调目往街上看,然而并没有,他转而看向已然走下台阶的薛隐:“薛大哥……”
薛隐沉声打断他:“我要走了。”
扶桑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何必这样急?歇一晚再走也不迟啊。”
薛隐只淡淡地丢下一句“不必了”,便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只留给扶桑一道挺拔的背影,有种催人泪下的孤绝与落拓。
扶桑想去追他,却连起身都艰难,只能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在那道身影即将被夜色湮没时,扶桑扬声喊道:“薛大哥!我等你回来!”
薛隐没有应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扶桑呆呆地凝望着,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另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棠时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柳棠时先是愣了下,旋即循声望向自家门口,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坐在昏黄的光里,而她的容颜却比春花还要妍冶靡丽……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柳棠时却不敢认。
“棠时哥哥!”
又一声扣人心弦的呼唤,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唤他。柳棠时如梦初醒般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阶前,瞪大双眼看着眼前人,喉咙却好似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站不起来,他仰视着近在咫尺的柳棠时,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笑靥如花,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来了。”
不等柳棠时开口,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蜚蓬探头出来,看见柳棠时,面露喜色:“公子,你回来啦。”
柳棠时缄口不言,他竭力克制着翻涌的心绪以免失态,先是伸手为扶桑拭泪,接着扶他起来。
蜚蓬见此情状,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惊疑不定,欲言又止——他好像做错事了,还是先别多嘴的好。
坐着时有袄裙遮掩,还不算显眼,等扶桑站起身来,鼓胀如球的肚子立刻吸引了柳棠时的注意,柳棠时目眦欲裂地盯着,因极度震惊而语不成声:“你……你……”
“我怀孕了,”扶桑直截了当道,“就快生了。”
即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柳棠时依旧难以置信,六神无主地僵了半晌,他才强作镇定道:“先进去再说。”
扶桑叫上玄冥,在柳棠时的搀扶下进了家门,至于柳棠时骑回来的那匹马和放在门口的行李,自有蜚蓬去处理。
院子里那株石榴树依旧屹立在那里,还是光秃秃的,还没到抽芽吐绿的时候。
穿过月影扶疏的四合院,路过堂屋,拐进用作书房的西次间,先让扶桑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柳棠时走去书桌旁,用火折子点亮蜡烛,而后端着一盏青花八角烛台折返榻旁,放到炕几上,紧挨着一只鎏金八瓣莲纹碟,碟中盛着一把白生生的莲子。
柳棠时转身向外行去,扶桑的视线默默追随着他。
未几,柳棠时拎着一只紫砂提梁壶回来,倒了两杯热茶,这才坐下,定睛端详扶桑的容貌——只看脸,他丝毫不像怀孕的样子,比之记忆中更显清瘦,甚至有些恹恹的病态,大约是旅途劳顿的缘故。
目光向下,停落在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柳棠时平声静气道:“真是匪夷所思,太监竟然也会怀孕。”
扶桑痴痴地看着他被烛光照亮的侧脸,压下满腹衷肠,先为柳棠时解惑:“我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爹娘和我师父知晓的秘密……”
继澹台折玉和薛隐之后,这是扶桑第三次将这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宣之于口,现在的他已不再感到羞恥——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想通了很多事,最要紧的就是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他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上天赋予他的这具阴阳共生的畸形之躯,不再自惭形秽,亦不再自轻自贱——他连生死都能看透,还有什么不能释然呢?
“……对不起,”末了,扶桑歉疚道,“瞒了你这么多年。”
对柳棠时来说,这个秘密虽然离奇却并不难以接受,就算扶桑说他是魑魅魍魉幻化而成的他也无甚所谓,谁让他是他的弟弟呢,他习惯了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
稍作沉默,他澹然道:“定是爹娘让你守口如瓶,不怪你。”
虽然都是养子,可爹娘素来对扶桑视如己出,溺爱娇宠,而他和爹娘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感情不浓也不淡。他自幼就觉得爹娘和扶桑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而他只是个外人,是扶桑的替代品,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扶桑的不足。他曾嫉妒过扶桑,但那点嫉妒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扶桑生来就是被爱的,他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的爱,就连天潢贵胄也不能幸免,先是澹台训知,后是澹台折玉。
“公子,”蜚蓬站在帘外问,“姑娘的行李放在哪个屋里?”
“西厢房。”柳棠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前在引香院,他住东厢,扶桑住西厢,爹娘住正房,在这里依然不变,他照旧在东厢住着,把西厢和正房给扶桑和爹娘留着,而今等来了扶桑,只等爹娘从京城脱身,有朝一日阖家团圆。
蜚蓬应声要走,扶桑叫住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劳烦你烧锅热水,待会儿我要沐浴。”
蜚蓬刚给他吃了闭门羹,生怕他怪罪,赔着小心道:“方才是小的有眼无珠,怠慢了姑娘,姑娘人美心善,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这就烧水去。”
说完麻利地走了,先把行李拿到西厢房,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唼喋不休的鸟语为这阒寂的春夜平添了些许喧扰。
屋里有些窒闷,柳棠时想开窗透透气,思及他们的谈话不宜被外人听见,便没动作,只是端起茶杯啜饮两口,状似随意地问:“你腹中怀的,是谁的孩子?”
虽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他要听扶桑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慢地说出那个在他心里千回百转的名字:“澹台折玉。”
柳棠时面色不变,又问:“多久了?”
扶桑道:“我不敢看大夫,无法确定具体什么时候怀上的,我猜测是五月初有孕,按照十月怀胎来算,应是二月底生产。”
“二月底……”柳棠时剑眉轻蹙,“今天是二月十三,也就是还有半月光景。”他立即想到一个生死攸关的难题,眉头越皱越紧,“你的身体如此特殊,寻常稳婆恐怕不能为你接生,趁着还有时间,你还是赶紧去京城——”
“哥哥莫慌,”扶桑轻声打断他,“薛隐已经赴京去请我师父了,不出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就能往返,届时我师父会帮我接生,这世上也只有他能帮我。”
“薛隐?”柳棠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猛然间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他曾是澹台折玉身边的暗卫,一路护送澹台折玉前往嵴州。”扶桑慢条斯理地交代来龙去脉,“去年八月,五皇子陨殁的消息传到澹台折玉那里,他即刻启程返京,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把我留在了嵴州,并安排薛隐暗中保护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留在嵴州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我和薛隐便也踏上了归途。我们在九月初动身,先走了三个多月的水路,又走了一个多月的陆路,历经五个多月的艰辛,终于在今日抵达了嘉虞城。”
听到“暗卫”二字柳棠时就想起来了,薛隐是在澹台折玉因谋反失败被幽禁东宫后突然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的,当时他也在东宫困了大半个月,故而见过薛隐几面,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他人呢?”柳棠时问,“怎么没看见他?”
扶桑到:“在你回家之前,他就马不停蹄地往京城去了,去请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