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千亿之夜
常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这十之八九中,源自放不下、舍不得、想不开的又十之八九。那些迈不过去的坎儿,解不开的结,越不了的山,跨不过的河,均源于妄念:或累于名,或贪于利,或困于心,或执于念……在这一点上,无论神凡,都大同小异,如出一辙。
这不,樱空释正饱受内心煎熬,日日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自从三界分离,神界大定,他们兄弟返回刃雪城,樱空释便如此这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形非但未有好转,反倒愈演愈烈。起初的日子,卡索旧伤未愈,身子羸弱不堪。加上伤情反复,药石妄及,皇柝为首的幻愈师们不明所以,无计可施。樱空释坚守病榻,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他日日祝祷上苍,祈求哥哥早日康复。
岂料,果有一日,卡索精神大好,气息顺畅,六脉调和,无医自愈。樱空释微感诧异,却也甚为高兴,自诩是善有善报,吉人自有天相。然而自此之后,他便再无多少机会与卡索独处了。
大病初愈,卡索便投入了紧张繁重的安抚重建事宜。冰王已完全退居幕后。作为神界储君,继位在即的冰王,卡索已然全权履行着作为冰王的职责和义务。他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夜以继日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事民生。那直追日月,只争朝夕之态,仿佛在与时间赛跑。
樱空释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几次欲作劝阻,却连卡索的人影都找不到。终于,有一天,他探到卡索巡视回朝的消息,便立刻放下手上一切,直奔卡索寝殿。未料,竟有人早他一步,抢了头筹。他只能候在殿外。
“荒唐!这简直是焚林而猎,竭泽而渔,自取灭亡!!你这样做将神界至于何地!!将我……我们至于何地!?”星旧一声吼竟穿透厚重的殿门,传出了殿外。樱空释心中一怔,疑窦顿生。星旧从未对谁疾言厉色,何况是对卡索。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识破惊天,端的是让人坐立不安了。
没等思量透彻,星旧已摔门而出,眼眶红肿,双手紧握。看到樱空释,他明显僵住了。极力平复着难抑的情绪,尴尬了片刻,星旧才见了礼,可是态度冷淡至极。只是稍作寒暄,敷衍了一下,他便匆匆而去。
樱空释正自莫名其妙,然而下一刻却更让他伤透了心。卡索以身体疲累,不便见客为由,让他吃了一季毫不作假的闭门羹。樱空释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孩童,被远远地扔在了荒郊野地,自生自灭。他只能黯然神伤。之后的等待越发艰难。相思之苦,猜度之乱,纠结之繁,简直快把他逼疯了。
就这样,日子突然变得如此漫长难捱。在分分秒秒的细数中,樱空释终于在“合和大会”上见到了那个日思夜盼的人。
“合和大会”是战后神界首领第一次聚首洽谈的盛会。卡索作为监国储君,代行冰王一切权利,执掌整个神族大会。为了款待神界各族首领,卡索于刃雪城正厅大堂设宴以贺。
晚宴上,高朋满座。星旧、潮涯、皇柝、辽溅、月神、片风……无不按序排班,早早便恭候敬待着了。梨落作为守界使者之首,在晚宴上自然也有一席之地。人鱼族因群龙无首,便推选岚裳公主代行人鱼圣尊之责。岚裳便正大光明地安坐于正席高位之上,伺机达成自己的目的。自从火D失势,火族便龟缩一隅,再不敢嚣张跋扈,擅自出兵。此次大会,他们虽只派了烁罡和艳刈魑代表出席,也算是给足了卡索面子。
晚宴之上,好不热闹。琼浆玉液琉璃盏,红缎玉袖碧罗裙,莺啼燕啭绕梁过,瑶琴锦瑟琵琶弦。席间,珍馐佳肴应接不暇,觥筹交错往来正酣。正是,颂安泰,歌舞升平,盛世乾坤;舞祥和,一派繁华,天上人间。
可是,只有一个人心不在焉。樱空释坐在卡索下首席上如坐针毡。一整晚的迎来送往,推杯换盏,卡索竟没有看他一眼。这让樱空释难掩失落,百般不是滋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神族各首领却兴致未减,没有一个退席离去的意思。岚裳公主更是锦上添花,献舞一曲,潮涯女王抚琴助兴,令在座神族无不拍案叫绝。然而轻歌曼舞间,那人鱼公主却不停向端坐最上首,风姿矍铄之人,眉目传情,暗送秋波。这显而易见的投怀送抱之举,让樱空释气得直想当场捏断那人鱼的脖子。
卡索今日的确是全场的焦点。虽无凰琊幻术袍加身,但神族王者之名早已人心所向,实至名归。作为东道,又是神族之首,他无法避免这些迎来送往。但是,他从不好酒,今日虽勉为其难,但也的确不胜酒力,几杯下去,早已头晕目眩。趁着大家被曼妙歌舞所吸引,无人再来劝酒,他悄悄离席,从侧门离开,信步走去,解酒透气。
眼见卡索离开,一瞬间,舞中的岚裳兴致骤减,眼中神采全消。然而另一个白衣银发的身影,却紧紧跟了出去。
樱空释摆脱了艳氐木啦,跟在卡索身后,一直来到了后花园,隐在灌木丛中。
庭院夜色撩人。半盏朦胧月光,一缕轻纱微云,给满园葳蕤,嶙峋山石,古拙亭榭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烟。卡索酒气微醺,倚坐在庭院石桌旁,单手支头,闭目小憩。
樱空释刚要举步上前,却又有人捷足先登。梨落不愧是最出色的守界使者,神出鬼没之能,竟然令樱空释也未能察觉。她悄无声息来到卡索身后,轻轻为卡索披上了一件银底金丝大氅。
虽已几近轻缓无痕,还是惊动了小憩的人。卡索醒了。察觉来人系谁之后,他犹疑片刻,便温柔抚上为自己披衣的手,把那手郑重握于手心,将梨落引到自己身前。
“殿下……”梨落单膝而跪,行礼致意,双颊绯红,含羞低头。
“……”虚握着梨落的手,卡索没有扶起梨落,却沉默了片刻,才温柔说道,“梨落,你我出生入死了这么久,早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这一句开场白,看似亲近无比却实则推拒千里。梨落心中陡然一沉。她没有抬起头,却把那只被卡索握着的手慢慢抽了回来。
“你是位勇敢的战士……”卡索还是没有扶她起身,而是自己站了起来,转身背对梨落,感慨道,“也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姑娘……你值得拥有一个正真懂你、爱你的……”
“别说了!!”梨落突然打断了卡索。她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有些哽咽颤抖了,“您别说了……殿下的意思我明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有非分之想……”“梨落……”卡索不知说什么好。
“殿下……我只求,永远做您的守界使者,为您守卫疆土,为您战死沙场!请殿下成全!”梨落铿锵有力的声音不再有颤抖和哽咽,只剩下坚定不移的绝然。
“梨落……你……”卡索垂眸黯然。
“请殿下成全!!”梨落再一次朗声坚持道。
“……好,我神界有如此勇士,足以保一世平安……”卡索轻叹。
“谢殿下!!”梨落终于安心,抬起头来痴痴看着卡索的背影,语气柔和下来,她真诚恳求道,“殿下心中早已有人,我是知道的。我祈求殿下能得到幸福……但是,请殿下务必珍重自己!不要……不要为了他伤害自己……”
“……”卡索扬起头,凝望如盘圆月,没有作答。夜色寂静,月光缱绻,时光亦默然。一瞬间,竟让人恍然如梦,怅然若失。
“谢谢你梨落……我会尽力……让大家……都幸福……”须臾,卡索垂眸,有些寂寞地回答道。
“殿下……”梨落眼中噙泪,颤声道别,“殿下珍重,就此……别过!”说罢,梨落起身,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卡索阖目喃喃自语:“只是……这世上岂会有两全其美之事……”
樱空释已然无暇思及卡索话中深意了。他心中已被狂喜填满。亲眼目睹爱着的人拒绝了情敌,这是多么酣畅快意之事!此时,他开心得魂飞天外,简直想大叫大笑出来。
正在樱空释按捺不住,兴奋雀跃之时,卡索却又淡淡开口了:“释,出来吧……还没看够吗……”
“?!”樱空释一怔,接着毫不犹豫闪出灌木丛。
连这屈指可数的几步之遥都变得如此漫长难耐,瞬移!樱空释一头扎进卡索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深深汲取着深爱的味道,呐呐说道:“哥……我好想你……”
卡索无奈苦笑,轻轻回拥住他,柔声说道:“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恨不得融进他身体里,樱空释更紧得圈住卡索,嗫嚅着:“本来就刚成年嘛……”随即,他又理直气壮地撒娇道,“所以……哥要一直这样宠我爱我……不要不理我……”
“……该长大的时候,还是要长大才好……”卡索摩挲着樱空释的银发,犹豫着开口道,“有些事,总要……总要自己面对……”
“哥……”樱空释心下一揪,松开手,刚要反驳,突然卡索身子一沉,重心不稳,便要歪倒。樱空释连忙护住他。
“哥……怎么了?”樱空释诧异道。
“……没……没什么……”卡索单手扶额,皱起眉头,含混说道,“这酒后劲儿真大……怎会……怎会越醒越醉……”话语间,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扑哧一笑,樱空释架住卡索身形,调笑道:“这‘醉红尘’你也敢一口闷!你真是太实在了,竟然信辽溅那酒场‘老油条’的话!这‘醉红尘’虽入口甘甜,似是无法醉人,但实际上后劲大得很。别说你这初入酒场的新手,便是那些火族老酒鬼也只敢点到即止呢……当年我被困火族时……哎……哥……”
“噢……嗯……”含含糊糊应着,卡索已经眼前恍惚,腿脚发软,站也站不住了,全身瘫在了樱空释身上。樱空释回应似的一手搂上卡索的腰,来不及撑住他,只得打横抱了起来。梨落刚刚带来的大氅滑落脚边,无人理睬。
酒香混合着雪的清冽,紧紧拥了个满怀,樱空释兴奋莫名,心头小鹿乱撞。附身贴耳,忍不住一口含住那泛着红潮的耳垂,嗫嚅耳语,声音有些沙哑:“我送你回宫吧……你醉了……”
“嗯……放……放我下来……我……我自己可以……”卡索轻晃几下醉眼,可依然云山雾罩,风动影摇。无力地挣扎了几下,眼前却愈发天旋地转了。
卡索软在樱空释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一只“爪子”勉强扒住他的前襟,像是要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头乖巧地依偎在樱空释的胸膛上,轻呼漫吐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什么:“……没事……我……没事儿……”浓密的睫毛阴影似蝶翼轻颤,无数流光溢彩在醉眼朦胧中聚聚散散。
顷刻间,爱怜之心犹如泉涌。樱空释情不自禁,低头便吻住了那泛着酒香还在兀自喃喃自语的唇。把那些含混不清的言语封在他喉间,樱空释忘情地品着,吻着。唇齿间,“醉红尘”浓烈的余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