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番外一 一绾青丝13
“客官……客官……”
罹天烬乍然惊醒,差点儿被迎面扑来的“烟火气”呛一个跟头,连忙闭气撇脸。只见一膀大腰圆、吨位不浅的胖厨子叉着腰,一堵墙一样横在眼前,赛刚从腌咸菜的缸里提溜出来的,油烟味儿足能熏死一沓偷米的老鼠。这胖厨子也不吱声,两眼聚光,盯贼一般直勾勾扎在罹天烬身上,似是来者不善。
还没等罹天烬咂摸出个味儿来,眼前影子一晃,一个瘦矬子从胖厨子身后闪了出来,原来是店小二。
“客官……您可算回魂儿了……”店小二斜眼一挑二楼轩窗,前倨后恭,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您这飞天遁地的能耐,了不得!!小的今儿可算是开了眼了!您这一身的把式,到哪儿都是扛把子的!”说着,十根儿手指一扎煞,手掌捻在一起反复揉搓着,店小二嗖嗖吸了几口凉气,叹气道,“按理说,小店这顿请了您这样的英雄豪杰也是小店的荣幸。不过,时事艰难,天灾人祸,前儿还听说埠阳惹了龙王爷,几个村子的人,大水一冲说没也就没了……这人都长不了前后眼,只能先顾了眼前。小店小本经营,本小利薄,实在赊不起账……您看您要不结一下账先?了了账,随您要走要留还是要腾云驾雾,也爽利一些不是?”
罹天烬顿时一愣,才琢磨起自己差点儿吃了霸王餐,当即羞愧难当,立马掏钱,绝不含糊。
左掏,右掏,当中间儿,上掏,下掏,紧里边儿……两只手上上下下,只差把一层皮都翻过来了,也没摸到一个子儿。
将将溜街时,有人楞往自己身上撞,莫不是被扒了?
“神武将军”蓦地脑袋瓜儿渗汗,连正眼儿都不敢瞧店小二,揣着一连串的七上八下,心里直叫苦。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一边装神弄鬼继续摸,一边儿四下里乱瞟,罹天烬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日后加倍来还就是!
别说,愈是市井乡野,愈是藏龙卧虎。店小二人性练达,八面玲珑,阅人无数,眼刁耳尖,练出了一身识人断事儿的本事,这会子早就瞧出了猫腻,往旁里递一个眼神儿。四下里就围上了一群抄着家伙事儿的伙计,把东西南北堵了个严丝合缝。各个歪眉邪眼的,都不是善茬儿。
店小二变脸如变天,一抱胳膊,当即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几个意思?你小子,没憋好屁呀!”
罹天烬没憋屁,就是憋屈!此时四面楚歌,人多眼杂,天无时,地不利,人难和,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委曲求全了。
罹天烬双手一摊,苦脸儿一摆,一副落难公子的倒霉像儿:“店家……你看……在下行走四方以‘信’字当头,向来不赊不欠,岂料今日不幸遭窃,竟至身无分文。”
不尴不尬地陪笑两声,罹天烬转而义正言辞道:“走江湖,结交四方,不就是讲究个‘义’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钱财乃身外之物……”
“得,得,得!得来您!”店小二一抽手里汗巾子,直接甩上了肩,螳螂似的扬起黑脸儿撸袖子,翻着白眼,笑里藏刀,“这里不是‘聚贤庄’,爷们儿不趟‘江湖帮’。小门小户,挣一天吃一天!敢情光讲义气了,全家老小喝西北风去?!你丫儿的龟孙子想……”
“不活儿!”店小二待要上嘴开骂,冷不丁一声喝,好赛青天白日里打了一个响雷。
罹天烬神色一凛,心道,为一顿饭钱,这就不让活了?这也恁市侩恶毒了!若果真如此,此店也定是家黑店!
寻思着不能善了,他暗自聚气凝神,以备群起而攻。
不想到,那一嗓子嚎的,竟不是他,而是店小二。店小二应声一震,反应堪比上了发条,当即缩脖猫腰,恨不得遁地隐形,话篓子变哑巴了。
合着“不活儿”是人名儿。这可真是根儿正苗红的一枝独秀,名姓界的奇葩!
说话间,店里走出来一个仪表不俗,衣着光鲜的老者。老爷子鹤发童颜,人高袍长,精神头倍儿足,一绺山羊胡好赛浸了油,雪白锃亮。
“‘不活儿’,你可出息大了!敢情,这家店换主儿了是吧?”老者兜头浇了盆冷水。
“不活儿”连眼皮都不敢抬,低眉顺眼地讷讷道:“掌柜的……您这是埋汰我呢……小子们还不是为了咱家生意……不骂街了,不打架了还不成?”
老者没搭理“不活儿”,单手负立道:“‘烂熟’!”
“嘿,在嘞,在嘞,掌柜的有啥吩咐?”只见那胖厨子应声出列,哈腰舔肚凑过来。
一只呱呱叫的小乌鸦,从罹天烬连线成锅底灰的眉骨上,怡然自得,潇洒而过。他充分领教了此地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所孕育而生的取名之学的博大精深,从而深刻认识到自己学识之浅薄,眼界之狭隘。
“聚众滋事,流氓脾性,成何体统!不做生意了?带着你的人滚回后厨去!”老者音量不大,却是说一不二,不怒自威。
“烂熟”果然熟烂得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瞬间化身笑面佛,多厚的浮油都能打成花儿,一拍大胖圆脑袋,憨笑道:“好嘞――您擎好吧!”说着晃起水桶腰,迈开柱子腿,十分之轻盈曼妙地打了几个漂儿,没影儿了。再看四下里哪还有围着的,早就溜的溜,闪的闪了。
“花雕杜康女儿红,倍儿醇――鸡鸭牛羊十里香,烂熟――吃了这顿没下顿,不活儿――”酒号里又响起了夹名带姓,顺口恶搞的吆喝声。
老者这才冲罹天烬颔首一笑道:“穷乡僻壤,鱼龙混杂,粗俗昏僻,多是些势利之徒,少侠勿要介怀!”
“掌柜的言重了!此系由我引起,原是我的不是,在下甚感惭愧!”罹天烬一报拳,苦笑着叹了口气。
老者连忙扶了他手道:“行走江湖,谁没个马失前蹄,落魄乡野的时候,此乃常有之事。我见少侠仪表堂堂,身手不凡,乃非富即贵、人中龙凤之相,不知为何流落于此?”
罹天烬摆摆手:“实是一言难尽!本为寻访失散至亲而来,却不料半路遭扒,乃至身无分文,事后方知,不巧已动了店家酒食……惭愧,惭愧……”
老者:“既如此,鄙人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罹天烬:“原是在下理亏,掌柜的但说无妨……”
“小店的确本小利薄,但也素喜江湖豪杰。如今缺一脚夫,往来乡里,单与大户贵人们送些酒水吃食。少侠不如暂且安顿于小店,闲时跑跑县镇乡里,一来可尝今日酒资,二来也可攒些盘缠以备来日不时之需……”老者说到这儿,又踌躇起来,尴尬道,“只是此等不入流之活计实是……实是委屈了少侠……”
正中下怀,有个落脚之处便可徐徐图之!掌柜的话音未落,罹天烬已一迭连声应道:“多谢掌柜的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在下铭感五内!”
两人一拍即合,一个留人留得豪爽,一个点头点得痛快。
自此,罹天烬便落脚于酒肆,化名“烬二”,风生水起地干起了跑腿送货的兼职(今时今日称其为:快递小哥)。当然,他意不在此。他只是借送货之际,行寻人之实。既知道了卡索如今的身份,打探起来自然有了方向和底气。只可惜“子虚公子”名号响当当,本事当当响,饮食起居却十分低调隐秘,府第居所竟鲜有人知。
如此又蹉跎了半月有余。一日晚间,店铺吹灯上板,正要打烊,掌柜的将罹天烬叫到柜上,郑重其事地摆出一三层精装牡丹雕花锦面漆盒,嘱咐道:“烬二,这是一位贵人所定的樱花酥酪,定金已付到年后,着我们每月十五必送一次,今儿正是十五,劳烦你再辛苦一趟。只是这位贵人不喜生,特别嘱咐,其邸址万不可外传。这是他的邸址。不可失了礼,扰了人,更不可久留,交与门上,速去速回!”
罹天烬一面答应着,一面接了邸址,提了食盒便走,几个上下,便隐没于茫茫夜色中。
上岗下坡,七拐八绕,费了半天找,绕了大半个城,罹天烬终于寻到了那贵人所在。果然是不喜生,住也住在了一人迹罕至,偏僻清冷的地界。前前后后人丁惨淡,大门也不似过去送货时见到的那般富丽堂皇,倒是出人意料的朴实,甚至有些寒酸。
罹天烬当即上前敲了门。不多时,便有脚步声渐近。
“何人深夜鼓噪?不知‘夜不待客’吗?”一个脆生生的童声从门内传来,却并无开门之意。
罹天烬隔门应道:“深夜叨扰,请贵人见谅,受掌柜之托,来为贵人送‘樱花酥酪’。”
拉栓开门,“吱嘎――”大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夹着一只大眼,闪着精光,上下打量道:“给我吧。马上离开,不许逗留!”
罹天烬一见来人当即一愣,没反应过来,登时呆住了。
门内小童见眼前来者长得人模狗样,可惜一副呆头呆脑,三脚踹不出屁的傻样儿,当即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伸手从门缝里夺下食盒,“咣当――”插门上栓。
罹天烬□□都赶不上热的反射弧终于长途拉练似地驶入金光大道。顾不得夜深人静,招人嫌,他登时上手“咣咣”砸大门,大叫道:“碧玺……碧玺……样子变了,我也认得你!!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烬啊!!快开门!!碧玺!!我哥在吗,我要见我哥!!碧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