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绝
天意绝
眠月心情沉重,也不去责备沐昭所言幼稚。她心中到底有些自责,倘若当初在异空间再等些时日等到青婙找到自己,又或者这一次早十年出来,是不是就能挽回一些?
她拉了沐昭,飞快向玄序城的方向赶去。不出所料,玄序门早已只剩下断壁残垣,就连玄序城也化为了废墟,一片死寂。
记忆中那熙熙攘攘繁华街巷、那万家灯火琳琅夜市分明恍若昨日刚闲游过,转眼间竟落如此荒凉之境。
城中百姓世世代代安居乐业于此,如今累积下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平。浩劫来临时,他们眼睁睁看着世代护佑他们的、在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人尚不能自保,不知内心该如何恐惧绝望。
人活一世要拼尽全力,而岁月淹没千万人,只如浩阔江河卷走一粒尘埃。万事空矣。
旧日里那吆喝声、说书声、欢笑声、寒暄声、喝彩声一声声在眠月脑海中回荡,青昕、伍禾、江鹤,还有玄序门中那么多朝气蓬勃的面孔是那样鲜活……眠月与沐昭并肩站在那破败不堪的城门前,仿佛下一秒就能听到背后传来清脆的、带着一丝骄傲的:
——“这里是玄序城!”
可惜那样的声音只会存在于记忆中了,并随着光阴的流逝不断失真,直到再也听不真切。
眠月叹息一声,又往玄序门旧址而去。
那气势恢宏的大门派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丛生的、已能没过脚踝的乱草。眠月忽而看见一片碎瓦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她快步走过去,揭开那片碎瓦。
是一块被压扁的、几乎四分五裂的、早已被风干的姜。
是扶光吧。
它有了灵识,却还没来得及修成人形呢。
沐昭在眠月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忽而,树影后闪出一个人影,竟是青婙。
师母竟还活着!
沐昭整个人霎时怔住,随后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大喜大悲间,眼泪更是汹涌而出,顿时淹没了双眼。
沐昭努力用衣袖擦去眼泪望向青婙,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低声问:“师母,她们……呢?师姊她们,是不是也还活着?”
青婙面色分外平静,她极力压下心中的悲恸与不忍,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意外,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眠月走过来,三人就那样在一片荒芜中静默而立,无言胜却千万言。
这片废土的气息早已告诉眠月,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纯纯粹粹的天灾而非人祸。人祸尚有道理可讲,尚有舆论可控,尚有仇可报,尚可盼因果轮回;可是天灾却断绝一切希望,连精神上一点或阴暗或天真的慰藉与盼头都一并斩去。
眠月忽而想起霜君在异空间那天坑旁留下的一句“休与故土葬梦中”。
不知为何,眠月隐隐觉得霜君并非指的是这一场劫难。她也想不通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明明这场浩劫如此贴合诗中所言。
见沐昭哭得稀里哗啦,青婙心中有诸般不忍,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幽幽一叹,声音极轻又极坚定:“既然天未能亡我,那便是未能灭绝玄序门,祖师姥的传承,不应绝于世间。终有一日,我会还这人间一个崭新的玄序门。”
青婙眼中仍不免有一丝悲恸闪过。那么多前途无量惊才绝艳的徒子,到底是年纪轻轻便葬在了这里,到底是回不来了。
青昕也回不来了。
沐昭仍是哭,连声道:“好,好,我等,我等。”
“你应思量着早日飞升。”青婙摇摇头,柔声道,“玄序门的事耗我一人精力寿元足矣,你跟着恩君,早早往天界去才是。那里没有这些祸事,更适合你生长。”
说完,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向眠月道:“恩君,我在此等了九年,除了等小昭以外,也是来与你道别的。”
“向我道别?”
“是啊。”青婙点头,“这天下与我有羁绊的人,如今要么死去了,要么去了天界不再回来,恩君是难得的与我有羁绊又还能相见的人。我没能成功飞升,寿元虽还剩了许多,可是这些时日于恩君而言也不过瞬息之间。今日相见,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千年怎会是瞬息间?”眠月动容,“神灵没有折修下界的限制,便是我带小昭去了天界,也还能随时回来看看。你……打算去哪里?”
青婙道:“我不知道。也许又是某处闹市旁,也许是某处深林之中。”
青婙确实不知前路究竟在何方。她往前看,只觉茫茫一片,看不清,量不得,算不准。
而她偏要往那茫茫之中去。哪怕走过去是刀山,是火海,是悬崖,是陷阱,她也认。
眠月心中万般滋味纷杂搅作一团,轻声道:“无妨,便是在深林之中,我也能找到。千年之内,我定会重临玄序门,不让这一面成为最后一面。”
“到时候我也要来!”沐昭哽咽着道,“便是折去百年修为,我也愿意!”
“那我便等。”青婙仍是微笑,尽管那笑看上去颇有些凄凉。
千年之约就此定下。并无赌咒发誓,亦未有让天地见证之言,只是三个人一人一句瞬息便被风吞去的话,悄无声息铭刻在了各自心间。
临走,沐昭拾去了碎瓦下那块被风干的姜。她仔细地吹去上面的尘灰,小心用一根鹅黄色细绳串了,挂在了蜜糕刀柄端。
从前在玄序门时,沐昭一般用的是青婙赠她的一把名为“折心”的佩剑,此一劫后,她便不肯再拿出那把剑,只怕睹物伤情。幸而她的驭器术已然全通,当初觉得笨重无比无法驾驭的刀,如今已能很轻松地用得极顺手了。
沐昭的性子并未大变,这次去了玄序城后,她似乎渐渐放下了一些心结,又回归到从前活力满满的状态。眠月也不再拦着她往商镇跑,任由她一日日在外边闲逛。
百年过去,商镇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虽远远不及从前的玄序城,但好歹多了几家商铺。只可惜,伍禾家的故事彻底尘封在了岁月之中,问到伍禾娘,除了个别人知道镇旁某座荒坟碑上刻着那个名字,大多数人都完全没听说镇中曾有过那样一名奇女子,为镇中百姓——也就是他们的祖辈,燃烧了自己的生命。
眠月偶尔也往商镇上去,在镇中乱转一圈,再转去看看那两座无人问津的荒坟,顺手清理清理上边的杂草。
沐昭的修炼也并未荒废,反倒比在玄序门中时更刻苦起来。眠月见她如此,心下又是赞叹,又是欣慰,又不免有些怜惜。
“近几十年我功法都要拿第一呢,连小昕师姊也考不过我。”沐昭昂头对眠月说着,眼眶却霎时红了。
眠月心中明白沐昭终究解不开这个心结,她思来想去,带着沐昭去了位处人间边际的一个地方。
那里荒无人烟,却是郁郁葱葱长林丰草。它毗邻着人间一处极为特殊的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