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方略(三)
用完饭,一群人箕着腿对着太阳龇牙,这名目叫作饭后短休。
冯逸不忍再看,将魏少游拉到一旁,指着编录中一处:“大祁军州九百余屯,朔方独占二百五十有余,积谷百万,兵以饶给……”
魏少游立刻说:”咱们向来营田有效,粮谷收获颇丰。”他往前翻了几页,点着一个数字,“你看你看。”
冯逸悠然道:”我还没说完。”
魏少游乖觉作揖:“大人请。”
”那都是几年前的数目,当时并非战时。”冯逸道,“你看簿子里的记录。正是由于屯田有效,地方财政有一半是抽的粮税,剩下的一部分为绢马贸易,另外一部分是盐和铁。而粮税,三分之一来自军中屯田。”
”对,”魏少游说,“有什么问题吗?”
冯逸合上编录,望着他,认真道:”此前并非战时,将士平日受训、闲时屯田,交替轮换,才有这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二靠农户耕种。而今全国备战,朔方地区至少要再募三万新兵,都是青壮年。后头打起仗来,更要南下中原。陛下如今可以掌控的军队太少,既然决定疾收长安,叫朔方军倾囊而出也不为过。到了那个时候,哪来士兵屯田,哪来的壮劳力耕种?”
魏少游正色道:“你是说,未来可抽的粮税定然会减少?”
冯逸点点头,思忖道:”或许可以换个说法,赋税过多地依赖粮税,这于战时可不太妙。”
两人一起沉默片刻,魏少游迟疑地开口:“在绢马贸易上加税呢?譬如关税、市税……”话说一半,自己就摇起头来,”不行,买马的钱大多从府库里支,增税岂非剃自己的毛?”
二人都笑起来。
一旁有人插嘴:“那不就剩了盐铁税?”
冯逸一愣,转头一看,李光起不知何时已龇完了牙,一边晒太阳,一边眯着眼朝这边看。
”不对吗?”李光起伸出三指,“粮税、商税、盐铁税,前俩不行。”他摁下两指,晃了晃剩下的那根指头,”不就剩下盐和铁了!”
魏少游好笑道:“盐铁税一直在收,难不成真要加征?”
李光起想了想,不甚赞同地咋舌:”皇帝一来就加税,说起来多难听。”
冯逸忽然问:“你们的盐铁,是专卖还是课税?”
”当然是课税。”魏少游愕然,“不都这样?”
冯逸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哥们儿家从前就是私盐起家……”
三月的长安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杜宛秋在那满城春色中说:“场商、运商,两头定价取利,以至私盐暴利而趋之者若鹜……”
冯逸右手握拳,于左手掌心重重一砸:”有主意了!”
魏少游眉一扬:“说来听听!”
”行榷盐之法。”冯逸说。
李光起:“?”
魏少游给他解释:”由官府专卖,禁止商人分羹。”
冯逸在院中走了一圈,思路渐渐清晰,站住了,对他二人道:“远在春秋,管夷吾就行过此法,不过到了咱们这儿,自然要改。我朝盐政宽松,一向官民共采,如此一来,造就两类盐商,一为收盐的场商,一为卖盐的运商。这一收一卖,两次收益,利润滚入商人囊中,而使盐价高涨,由百姓负担。若在平时,商贸自得其法,这倒也罢。”
”但今时不同往日。”魏少游接口道。
“盐价越高,盐利越大,私盐便越甚,我祖上正是这么发家!”冯逸说,”官府的损失不可谓不大。今时诚然不比往日,这当中的赋税缺口,可用榷盐法补上!”
“所以你说专卖。”魏少游在院中走来走去,喃喃自语,”不仅如此,要官收、官运、官卖,不,直接由官府接管盐池,朔方境内十三座盐池,盐场不可胜数……各州府确定统一的盐价,既免百姓负担,又将私盐利润一应收归府库……”
李光起摸着下巴道:“全面管榷,就要设机构、增盐吏,你们想好了没?”
冯逸沉吟片刻:”那就设监院,盐吏就挂靠在度支司下。缙绅子侄既然个个要进户部,也没有让他们闲着的道理,这事扔给他们去干。”
“我刚盘算了下,”魏少游扑过来,兴奋地伸出四指,”这一项至少这个数!”
李光起和冯逸:“……”
魏少游咽了咽口水:”保底四十万,还只是一个灵州,天……哎,你俩咋回事?”
“我忽然想到,”冯逸慢吞吞道,”这法子易引起贪没,到时候监察盐吏,又是御史台的事。再者,因吞没商人之利,此法不宜久行,毕竟商户也是民。待国家安定后,最好转为官收商卖……”
魏少游笑道:“那个以后再说,伪帝还在洛阳待着呢。”
”我忽然想到,”李光起也学他慢吞吞地说,“粮税也有缺口。”
冯逸和魏少游都是一愣,对视一眼,作出请教姿态。
李光起说:”府兵以均田为基础……”
“啊!”冯逸一个激灵,跳起来大叫,”我明白了!”
李光起不满地瞥他:“喂,我还没说完……”
冯逸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心思却飞快地转了起来。李光起提到的”均田”二字,让他瞬间想起参加科举时自己作的那篇策论:
本朝采用的乃是高祖定下的府兵卫制,于全国各地主要州县共设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太半都在关内,太平时各府按序进两京护卫,称作“上番”,若国有危难,则受调令入京勤王。而在边塞之地,折冲府之上又设都督府,掌管州内城隍、兵马、甲仗、粮食、镇戍等诸多军政。除此之外,废弃前朝所设行台,置道、都护、羁縻府州等,由此,自上而下形成多级管理,理论上也算行之有效。
然而接连征战导致无主田地愈多,勋贵自然没有将其放过的道理,先是圈记公田,直至上皇在位时,又把主意打到农户永业田上,尤其是在河北陇右等北方诸道,此等情形愈加变本加厉。而府兵以均田为基石,百姓无田,谁肯去应招当兵?边塞驻军自有公田,当自给自足,但民户已惯于逃役,戍军又多有逃兵,折冲府和团练军中广袤沙田无人耕种,则军中粮饷欠缺,又不免得从百姓收成中抽更多的赋税,由此一来,周而复始、愈演愈烈,竟成了一个死循环。
朔方的屯田之效,仅仅是一个特例。
均田的破坏,一来,使府兵不得不衰,成为中原无法抵抗燕北叛军的重要原因之一,二来,民户无田,不得不托庇于世家豪强,成为隐户,官府册子上的户口越来越少,税收自然也越来越少。
”方田均税。”冯逸喃喃道,“如此一来,田制和兵制都得变。”
魏少游悚然:”不,不行……”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冯逸心中砰砰乱跳,觉得口干舌燥,”清丈土地,免除无地而有租税者、纠正有地而无租税者,则官府可得欠逃漏的税款。并按土田之良莠,分别收取定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