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无书
渐行无书
审判日。
周六的日头悬在广场上空,风裹着轻尘在人群脚边打旋。
平日没多少人的路上都挤满了,前前后后的脑袋挨挤着,衣摆摩擦的窸窣声、低声的议论声混着远处生意兽人的捧场,在空气里织成一张密网。
高台后的红布幔被风掀得晃了晃,铜铃在幔角轻轻撞着,声音却埋在攒动的人影里。
一夜之间,全网得知那些被早早尘封入土的历史,火灾、逃亡……消息发出不久便收到殊途同归的回忆记录,有人说被那场不知真实与否的灾难困扰许久,询问周围朋友全都没有印象,甚至一度以为是否是自己的精神出现了错乱;还有人表示他曾认识的朋友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似乎从来未出现过,他一直在记录,翻开最初的落笔日期,境遇福利院火灾的发生差了没多久……
越来越多的记忆被归还,火灾的真相像张揉皱的纸,被人展平了摊在阳光下。越来越多的愤懑发泄,尽管里头并没半个无辜者的名字,没一滴溅落不甘心的血。
可人群的怒火还是烧了起来,谩骂声从攒动的人头里滚出来,像没头的石子,砸向被指认的口中作案者。有人举着打印的标语,字缝里渗着唾沫星子;有人对着镜头嘶吼,仿佛自己才是那场“无伤害灾难”里最痛的人。
只是愿围着怒火取暖,把“义愤填膺”当外套裹紧,好像声音越大,就越能证明自己站在正义的一边。毕竟,比起平静的真相,一场能让自己骂出声的“热闹”,可要痛快多了。
季云酌是一个人来的,谢忱临时开会,不过想想这种场面的展开,管理局那边肯定也要有准备。
其实很少有公开处刑的场面,有些兽人活了大半辈子也不一定见到那么一回。
这里是基地最有名的广场。
此时此刻被淡蓝色的防护罩罩着,金属地面泛着冷光,几艘银灰色飞行舰悬在半空,引擎低鸣像蛰伏的巨兽。
人群分布在防护罩里外,全息设备的蓝光在攒动的头顶闪烁,却出奇地安静。直到飞行舰的舱门滑开,气流带着机械冰凉涌出来,人们才下意识往一旁退,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
季云酌混在人群里,也被笼在防护罩的范围之内,他看见x被两个穿白制服的人押着走下来,每一步都像踩在生锈的齿轮上,缓慢又沉重。
x比他比上次又老了许多,原本只在鬓角的白发如今爬满了头顶,像落了层没化的白霜。身上的深灰色囚服被熨得平整,领口却还是松垮地塌着,露出的脖颈线条干瘦,连一丝一毫的行动都带着憔悴。
最扎眼的还是他的眼睛,曾经温和尚存,现在只剩下蒙着雾的黯淡,连看向站台的目光都空落落的,像在看一片不存在的风景。
“金恩……”
季云酌的呼吸忽然顿了一下,明明防护罩里的温度与外界无差,手心却沁出了冷汗,连指节都变得麻木。
他看着x一步步走向站台,竟觉得像在街角偶遇了老熟人,他其实站得算不上隐蔽,好像全部都是假的,只是一次偶遇,下一秒x会转过身,笑着说“好久不见”。
可周围的寂静太沉,大飞行舰的阴影压在广场上,季云酌才后知后觉地攥紧了手,指腹蹭到掌心的冷汗,又凉又黏。这哪里是偶遇,这是最后一次见了,见这个他曾一起在深夜里诉说过苦恼,如今却要走向终点的故人。
审判席上的电子音像隔着一层水,嗡嗡地撞在季云酌的耳膜上,一句也没钻进脑子里。
他只觉得地面的冷顺着鞋底往上爬,连带着视野都开始发晃,广场边缘的小飞行舰成了模糊的银灰色光斑,人群的轮廓在眼前叠成重影,连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沉。天旋地转间,他下意识想扶住什么,却只有抓空,没有半分真实感。
就在这时,季云酌看见x的头轻轻擡了一下。
那动作很轻,目光扫过广场时,没有停留,没有聚焦,却偏偏在掠过季云酌的方向时,让他浑身一僵。明明隔着那么多人,明明x的眼神空得像蒙了雾,却偏偏觉得那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心里。
心虚像潮水般漫上来,季云酌的呼吸猛地顿住,甚至开始发颤。
他下意识想往后缩,想藏进人群里,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明明他们早就是两条路上的人,可在那一瞬间,他却像个被抓包的偷儿,连擡头的勇气都没有。
可下一秒,x的目光就垂了下去,重新落回脚下的地面,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那股紧绷的劲儿骤然松了,季云酌暗暗地吐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一层薄汗。他望着x的身影,心里又空又悔,被认出来是怕,可没被认出来,竟也是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
x的眼睑落下时,世界的声响先一步沉了底。
他以为临死前该有潮水般的过往涌来,可脑子里只剩一片空茫,像被风吹散了所有痕迹的旷野。
唯一清晰的,是两个人的名字,轻轻扎在空落落的心上,这辈子,是不是连还在世长大的人的情谊还欠着。
好多没说出口的道歉、没来得及弥补的过错,此刻都成了压在胸口的石头,连呼吸都带着钝痛。倦鸟归林,可自己这只鸟,飞了一辈子,到最后连归处都没有,只能在这清朗的天空下,孤零零地等着坠落。
身体砸在地上的触感很轻,像一片枯叶落在泥土里。
x费力地掀了掀眼缝,只看见湛蓝的天在瞬间碎了,像被打翻的玻璃,碎片顺着视线往下塌,连同远处的建筑、在场人的影子,都拧成了一团模糊的混沌。万物都在倒塌,连同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
枪声没有消音,炸开的瞬间没有预兆,仿佛烧红的铁丝,狠狠扎进在场每个兽人的耳朵里,带着滚烫的冲击力,让大家忍不住缩起脖子。
它不只是穿透了x的身体,更像一道惊雷,劈进了飘在半空的灵魂,那点微弱的还想着那两位少年的念想,瞬间被震得粉碎,连带着虚妄的过往,一起散成了烟。
人群里的季云酌猛地顿住,指尖的温度瞬间褪去,那声枪响像长了钩子,勾着他的心跳一起停了。
他看见x倒在地上,特制枪的子弹在射穿身体后也不会流出鲜血,尽管如此,他仍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白色。风还在吹,可吹过耳边时,只剩一片死寂,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遥远又陌生。
.
审判结束,人群退潮,朝各个方向慢慢散开。脚步声、交谈声、远处的鸣笛声混在一起,织成一片喧闹的背景,却唯独盖不住谢忱心里的慌张。
季云酌的定位始终停在不远处,可眼前晃动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每多找一秒,心跳就重一分。
他逆着人流往前走,肩膀不时撞到匆匆离开的人,连声道歉的功夫里,目光还在不停扫向四周。直到穿过广场近中央,才看到季云酌就站在那里。
周围的人都在动,有人急着赶往下一个地方,有人低头和同伴说着话,唯有季云酌像被钉在了原地。他背对着人流,双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着,连头发被风吹动的弧度都透着一股呆滞。
格格不入的模样,像一幅被按了暂停键的画,突兀地嵌在流动的人群里。
谢忱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却又揪起另一阵疼,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离季云酌半步远的地方停下,犹豫了两秒,才擡起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嗨。”
即使已经很小心,可还是把人吓了一小跳。
季云酌转过头,只听谢忱说:“我开完会就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