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伤春 - ranana - 玄幻魔法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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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洁洁住院了。她摔断了右腿,摔折了左手,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加上轻微脑震荡,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狄秋白天时会去医院看她,洁洁看不到他,一天里多数时间,她都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或者墙壁,可能她有在听邻床一个老好婆(老奶奶)床头放着的一台收音机播的广播――她的脸有时会转向那收音机一些,耳朵也偶尔会动一动。收音机里天天都是评弹书场,场场都是方卿翠娥,分分合合,痴痴迷迷。

没人来探望洁洁,也没人来探望老好婆,有个护工服侍她饮食起居,但是护工很忙,喂过好婆饭后眨眼就找不到人了。狄秋在走廊上见过那护工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不是提着尿壶就是推着轮椅,或者跟一些外地口音的男人女人边走边说话,说什么,那个肺癌的不行了,那个开颅的内出血,这个昏迷的马上要切气管,这个老好婆浑身都是毛病,估计也快了。

好婆的病床床尾挂着她的病历卡,她眼睛生了白内障,看不见,喉咙里长息肉,呼吸,说话都很困难,她的胃里有溃疡,血管硬化,心脏不好,肺也不好,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常伸长了手臂在空中摸索。

这个时候洁洁会起身,拿根棉签沾点水去湿一湿好婆的嘴唇皮。好婆尝到水,嘴角抽搐着急急地吐息,硬是要讲话。她讲:“不要活了……”

“不要活了……”

洁洁把收音机从评弹调到了说书,一把清爽干脆的男声说《神雕侠侣》,好婆嘀嘀咕咕念叨:“囊也是襄阳……”(怎么又是襄阳……)

洁洁笑出来,自己喝点水,躺了回去。她的右手手背上插着针,在挂葡萄糖。她被送进医院来的时候,肚子里还有半瓶安眠药,洗了胃,薄浪汤的菜汤稀饭都吃不下,吃了就吐,只好打点滴。点滴快输完了,她就按铃叫护士,护士过来给她换药,问问她,头还痛不痛,看东西清楚吗,还会不会心反(想吐)。她都说没有。她一天只需要吃两次药,喝不少水,但她左手打了石膏,右腿打了石膏,想要方便就只能等到点滴挂完,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去上厕所。她很能忍,不用便壶,也从没尿过床。

那好婆到底是上了年纪,根本管不住,傍晚的时候,护工喂她午饭前会摸一摸她的床单,湿了就换,不湿就拍拍好婆,问她要不要拆水(撒尿)。她会背着好婆去上厕所。

医院里缺轮椅,也缺床位,这间三床的病房里还有另两个病人,两张病床床头挨着床尾,紧紧靠在一起,一个是来割盲肠的,一个来割痔疮的。割盲肠的是个大学生,女孩儿,每天早上十点会有个男孩儿过来陪她,男孩儿坐在她的床边,两人一人一个手机,玩游戏,看视频,吃零食,一起吃过午饭后,男孩儿就走了;下午另一个男孩儿过来,背着笔记本电脑,给她看讲义,课堂笔记,学校舞蹈社要搞舞蹈比赛,有电影来学校取景,某某某在食堂偶遇某某,讲这个讲那个,女孩儿蔫蔫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割痔疮的是个中年妇女,床边总是很热闹,一波朋友来了,带来的果篮放都放不下了,就把里头的苹果橙子挑出来切了分给病房里其他人,还有自己开米线店的,给大家发米线券,招揽生意,这波朋友走了,又一波亲戚来了,送花送吃的,热热闹闹地拉窗帘,搬椅子,晒太阳,嗑瓜子,东拉西扯。

听他们说,走廊上还有个孕妇正在等开指,生完之后也要推进他们这个病房。

洁洁还是吃不了东西,好婆牙不好,也没法吃,切好的苹果逐渐发了红,橙子也渐渐干瘪,洁洁坐起来,看看它们,又看看垃圾桶,躺回去。说书的不说金庸了,改说封神,才起了个头,才讲到比干剖心,悲愤交加,醒木拍得啪啪地响。

病房里总是很多声音同时在响,很多人同时在说话,狄秋站得离好婆很近,听到最多,听得最清楚的是她说:“不要活了……”

洁洁几乎不和其他病人交流,脸上总是挂着笑,她烟瘾重,会趁上厕所的时候吃根香烟,烟是她拜托好婆的护工带进来给她的。不少人在厕所里抽烟,更多的人来这里洗手,洗碗,哭。

狄秋站在厕所外面,闻到很多烟味,听到很多水声,长远不断。

狄秋在医院的时候,总是跟着洁洁,作她的跟屁虫。她去厕所,他就在外面等;她去找医生办出院手续,他就听医生教训她,问她昨天干吗去护士站偷药,监控都拍下来了,洁洁说她应该转去广济(苏州的精神病医院),医生把她赶回了病房;她给小灰打电话,他还听着,他听不到小灰说了什么,只听到洁洁应声,看到她笑笑地说:“不能开工了,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地问,“你要不要过来?”她又笑了笑,说,“随便。哦。”

洁洁回到病房,他也跟着回去,不言不语。

医院里很少见到鬼,即便有一两只,也都不爱说话,都是才死的人,新作的鬼,在某间手术室的门口徘徊了阵就再见不到了。

傍晚四点多时,洁洁躺在床上阖上了眼睛,狄秋也就走了。

洁洁的女儿一直在住院部楼下,她有个很喜欢的位置,自行车库的一辆粉色淑女车,似乎是一个护士的,她喜欢坐在那上面,假装自己在骑车。狄秋去找她,两人老远见到对方,女孩儿一下窜到了狄秋面前,拦路虎似的张开手臂,咄咄逼人地问他话:“她午饭吃了什么?”

关于洁洁,她每天都只问这一个问题。狄秋每天都回答她:“她的胃还是不太舒服。”

之后,女孩儿就只是不停打听狄秋的事。她问他:“你今天又去打麻将啊?”

狄秋点点头,女孩儿嘲弄他:“赌虫。”她道:“你就不能找点别的事情干干啊?”

狄秋说:“有啊,我帮人看风水。”

女孩儿说:“你爸妈不管管你的啊?”

“管不着啊。”

“野孩子。”

狄秋笑了。女孩儿还问他年龄,身高,体重,爱吃什么,挑什么嘴,追过哪个星,喜欢哪个足球队,篮球队,事无巨细,刨根问底。

狄秋一一回答之后,和她道:“你不想你妈妈有一个只有晚上才能见到的男朋友吧?女孩子很容易疑神疑鬼的,对她也不好。”

女孩儿急得直揪自己的头发:“那你费那么半天劲回答我干什么啊?”

狄秋没响,女孩儿大叫道:“她都三十多啦!大龄剩女啦!没个男朋友,自杀给谁看呢!”

“鬼也在乎这个?”

“鬼不讲人讲啊!周慧敏过了三十也要被人指指点点她的鱼尾纹啊!”

狄秋愣住,奇异地打量女孩儿:“周慧敏你从哪里认识的?最近电视台重播《大时代》啊?”

女孩儿跺了他一脚,跑回车库里,跳上那粉色的脚踏车,手肘撑在车龙头上,捧着脸蛋,不响。狄秋走近了,斜倚在辆老凤凰的载人位上,也不响。

一歇,狄秋说:“她是大人了,大人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女孩儿辩道:“比小孩儿高,比小孩儿多读过几年书,多吃过几年饭,几斤盐就是大人了吗?你知道心理年龄吗?”

狄秋看她,说:“一个人智力没有缺陷,心理是小孩儿,阅历是成人,问题就大了啊。”他微低下头,看着脚,轻声说:“人不能总想着躲进谁的怀抱撒娇,人和人就是会分开,你在乎别人,别人就是不在乎你。”

“你放屁!”女孩儿哭了,指着狄秋骂:“你天煞孤星,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喜欢,你……你……你不许这么说她!你胡说八道!”

狄秋连连点头,女孩儿眼泪鼻涕齐齐往下掉,说:“我在乎她,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哪有妈妈不爱孩子的?但是我笨,我学不好!我蠢死了!我还一点痛都忍不了!我明明那么喜欢她,她是我妈妈……”女孩儿从脚踏车上掉了下来,瘫在地上,浑身往外冒青烟,她抽抽噎噎地说:“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呢?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连我都想从她身边跑开……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妈妈……”

天黑了,周围的路灯光忽而很亮,宛如白昼。狄秋看不见那女孩儿了,他点了根烟,吃了歇,若有所思地说:“天煞孤星……以后还是少看点电视吧,不要看太多大人演的东西。”

狄秋站好了,拍拍屁股,他打算立刻就去棋牌室报道。

棋牌室里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些人:祝老师,安妈妈,桐桐。祝老师用保温杯吃茶;安妈妈只有在分析麻将局势时话才多一些;桐桐也是老样子,香烟一根接着一根,聊这个,说那个,对任何事都要发表点感慨。隔壁也还是有人相骂,自动麻将桌洗牌时发出的声音仍然震耳欲聋,狄秋在摸牌、等牌,吸二手烟的空当吃大馄饨。

桐桐和他搭话,道:“每次都是吃馄饨,啊能换换口味的啊?”

狄秋笑笑,喝馄饨汤,道:“从一而终不好吗?”

祝老师故弄玄虚地摇晃着一张麻将牌:“哀张唔笃肯定有人要葛!”(这张你们肯定有人要的!)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祝老师放下牌:“北风!”

众人嗤笑,安妈妈都笑出了声音,祝老师不无得意,摇晃起了脖子,道:“我看小狄么还经常吃吃炒面葛哇。”

桐桐接道:“从二而终,已经强过地球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了!”

狄秋哈哈笑,放下了碗,揩揩嘴巴,张张出过的牌,说:“一条吧。”

祝老师碰了,把狄秋的牌归到自己的花牌里,推倒两只一条,凑成三张,出了张五万。他拿起包云片糕,问道:“啊有人再要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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