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八)
这一夜皓月如洗,万里一碧,将京城一带映照的白昼也似。
东华着人抬供桌至杨少彦房前,又吩咐房门大开,闲人回避,只留下了钟离允。
玄天自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东华仰头望着月轮,心里到底有些不自在。
杨少彦房中传出脚步声,看时,一袭浓暗黑衣的玄天,自房内踱步而出。
下意识拔剑出鞘的钟离允一愣,质问道:“你什么时候进入房中的?”
玄天看都没有看他,径自走到距离东华三步之遥的地方,止步。
钟离允有些惊异,此刻的玄天比之白天分外不同。白天的他虽然带着刻意压制的倨傲和张狂,好歹见人还有几分虚礼。但此刻玄天剥去了那层虚伪的粉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世间一切,都在那双沉如幽潭的眸子底下被压制着,令人乍一见先露三分怯。
东华隐隐感到眉心在跳,司命星君对他前世的一番剖解,犹在耳畔。
“仙长下界历练,前五世都是死于非命,小仙主司命格,命盘有变,又岂会不知?”
“小仙也曾暗中查过,仙长莫要吃惊,仙长的每一世都可找到玄天的踪迹。小仙斗胆怀疑,仙长每一世过早仙逝,恐都有他作梗。”
“前世已矣,今生仙长要可要留意了。”
若司命星君推断是真的,那玄天可就真的是杀了他五世的罪魁祸首。
玄天审视东华许久,终于浮起一丝浅笑:“师兄,当真是你。”他一步一步向东华逼近,“你可真是会演戏,若是当年师父他老人家发现你有这一天分,不知会不会……”
东华定定的看着他:“你不也在演么,一唱一和,方才精彩。”
玄天不置可否:“在你是少阳的时候,我也曾去看过你,那种凡人的气韵与此时的你真是云泥之别。”
东华道:“也?”说话间,玄天已距他咫尺。
东华叹了一声道:“前几世,承蒙照顾了。”
玄天眼中有火光闪动,猛然揪起东华前襟,将他拉的更近。
钟离允见势头不对,持剑便往这里冲。玄天一抬手,他便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了,想喊时又出不了声,只得干瞪眼。
玄天仍旧回过头,对东华柔声道:“师兄,当年所为,你可有后悔过?”
当年?当年我可从未亏待过你,你是在心虚?东华诚恳道:“我对你做过的一切事情,都不曾后悔。”
玄天眼中的火光忽的浓烈起来,他狠狠的箍着东华,即使压抑着,语声也微有提高:“都不曾后悔?”
东华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一时间面子挂不住了:“师弟,休要过分。”
玄天手上未松懈,却笑了起来,用没有染上一丝笑意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终于肯这样唤我了,我原还以为你我要彼此称呼道长、公子到很久以后。你这一声,让我错觉回到当年,一起相处的时候,一起共事的时候,还有决裂的时候。师兄,你我过往种种,数不胜数。”
东华默然无语,他说的都是实话,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东华右手拇指上的指环忽的亮了亮,赤色琉璃化作一道红光,生生隔开了东华和玄天。
玄天微微眯起眼:“什么人?”
赤璃旋身而出,对玄天叱一声:“不许对君上无礼!”
玄天打量他片刻,道:“你是……”
赤璃借着月色看清玄天的脸以后,惊喜而天真的叫道:“玄天君上,我是小红鸡啊。”
玄天自叛逃至魔界以后,天界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发生了变化,全部统一口径,直呼其名。
乍一听有人叫他“玄天君上”,就连东华都觉得有种久违之感。
当年在应朱雀圣主的宴席时,因玄天饮酒过多,起身出去吹风。东华久等不见回来,便也离席,多方寻找之下,发现玄天在一处松竹下枕着石头睡得正酣,手里还捧着一枚不知是什么的红卵。
当时觉得稀罕,又因师父太清真人命他二人搜刮各地奇珍来充实丹炉,便将这枚红卵带回去。岂料师父又惊又怒,原来这是朱雀族圣主的卵,已孵了五百年,他二人去赴的就是这枚红卵的破壳宴。
正在师徒三人面面相觑之时,红卵裂个缝破开,一只小红鸡应声而出。
小红鸡几乎是东华看着长大的,一个比亲生子嗣还贴心,一个比亲生父亲还疼爱。渐渐的小红鸡可以变化成小男娃,小男娃又出落成一个长相绝佳的少年。
东华很无奈,虽说本没想让赤璃与玄天开战,他二人也是旧相识,打不起来的。但在这个要紧关头,他实在是不想让二人认亲。尽管放在八月十五夜,也完全不应景。
赤璃的头顶只及东华的肩膀,东华将手放在那头红发上,抚摸两下。“若是他能长大,如今应该和你我一般高了。”
玄天盯着东华放在赤璃头顶的那只手,半晌才道:“知道。”
朱雀一族被入侵的魔境乱兵屠戮殆尽,赤璃当时没有名字,他坚持等仙身修成以后,再求东华赐名。然而当东华寻至朱雀圣主宫殿时,那里已成一片废墟。小红鸡的魂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险些昏过去。玄天在太清真人炼丹炉里寻了一颗极富灵力的赤色琉璃,与它塑造了身躯,这才得以重生于世。
朱雀一族尽皆凋零,失了血脉,只留下这个名为赤璃的少年。
赤璃心性纯善简单,且当时魂魄受损,心智也因此停滞不前,从内而外,他都永远长不大。
赤璃的悲剧都是拜魔境所赐,而魔境的孽债远不止这些。他曾与同仇敌忾、并肩而战的师弟,如今居然只给了不咸不淡的两个字。
东华从来不会发脾气,倘若真的动怒,也只会用冷淡的目光看着对方。
玄天勾起嘴角道:“师兄,不高兴了?”
东华道:“我高兴与否,似乎与你并无关联。”
玄天柔声道:“怎会无关,若师兄此番不高兴是因我而起,那我岂非大逆不道?”他侧了身子,一手将赤璃挡在一旁,又缓缓踱向东华。
东华后退数步,心道:“你若还记得大逆不道四个字,也便不会有今日了。”
朗月隔树相照,几枝疏影在玄天白玉似的面上拂过,他俊逸的五官愈发明晰起来。又有长睫的阴影投在眼底,一时间亦仙亦魔,如幻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