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四十)
此言一出,东华和玄天都吃了一惊,玄天早直起身,东华也顾不得礼仪,随玄天一起失礼,两双眼睛齐齐瞧向太清。
玄天道:“师父消遣我们?”
太清叹了一声,道:“为师也希望这只是一句笑话。”他转过身,对他二人道,“为师是怎样证道成圣的,你们可忘了?”
太清道祖斩三尸成圣,就连修仙的那些个凡夫俗子,都将此奉为最高传奇,成日里牢记心间。何况是他二人还是“传奇”的徒弟。
东华道:“弟子怎敢忘。当年大道未出,鸿蒙未破。生于那时的先天神,俱要斩去杂念方可证道。两位师叔仅斩了善恶二尸,而师父更斩去自身尸,无愧于三清之首。”
太清又叹了一声,转过身来:“坏就坏在,这多出来的一个身上。”
玄天与东华面面相觑,而后凝重道:“该不会,那邪神就是师父的自身尸?”
太清闭上眼,颔首。
东华看向他:“可是,听闻三尸斩落后,需再合一,才能浑然忘我,明晰善恶。师父怎会丢了?”
玄天似笑非笑道:“善恶易辨,自我难明,第三尸最是难斩。师父天性喜欢钻研,定是拿这最难得的自身尸去做了别的事。却不料突生变故,被他逃了。”
“聪明,当年我令你下魔境,果然没有走眼。”太清缓缓睁开眼,“那你可知道魔境的来历?”
玄天便摇头了:“我入魔境一千余年,那里所有人都不清楚自己的来处,包括帝浊在内。”
太清道:“为师来告诉你,魔境其实是凡间的雏形。确切来说,是一个凡间的次品。”
两个徒弟又开始面面相觑,东华喃喃道:“此事关系重大,为何师辈却从未提过?”
太清目光悠长,道:“此事还需追到天地初开。那时几个先天神证道后,便盘算着立世定伦。最先创了一界,依先天神模样造人,赋其天生灵力,又以五行为域。不久便被推翻。五行为域不合常理,如今已见恶果。且,若天生便具灵力,其修炼事半功倍,到时人人修仙,而荒废其他,远非我等创世本意。”
“我等便将此界合力封至另一界,与天地隔绝。不久之后,我斩落自身尸。同时下界开辟洪荒,即如今的凡间。我见凡间得神灵庇佑,忆及被封印的那处实在太过凄凉,便将自身尸放到那处,权且当作神灵。”
“破鸿蒙后其他几个先天神连带你师祖一起力竭沉眠。因此,斩落自身尸的如今仅我一人。我只知自身尸非善非恶,却不料他怀着灭世的意图。”
听到这里,玄天缓缓皱起眉:“自身尸即是自我,他定然要唯我独居,灭掉一切身外之物。”
东华点头:“在他看来,生之不能称为善,因而灭去也不能称为恶。左右世间一切,本来也是乌有。”
太清弹落拂尘上的梅片,徐徐道:“自身尸在我离去不久,便引火行域岩浆入河,欲烧毁整个魔境。我感知此事便赶去与他相斗,他毕竟只是我的一个杂念,道行不深。我灭不去他,待要融于自身时,又被他逃脱。最终只救下魔境诸人,而后永久封闭此处。只可惜他们让岩浆熏烤,世代成了红瞳。又因那番斗法破了格局,至今魔境下的仍是乌雪。如今,魔境来历只有我和你两位师叔清楚,可自身尸的事,仅有我知道了。”
东华叹道:“竟是这般渊源。”
玄天事不关己一般,一派安之若素:“师父惹下的祸患,难怪羞于启齿。”
太清抬眼看向他,也是面不改色:“不是如此,便不会造出你二人。”
险些无法“造出”的二人脸色一变。
太清好像有些心虚,别过脸去继续道:“我脱离自身尸,才知道于自己也十分不利。失去自我,从而对一切失去兴致。当时天界初成,我为三清之首,万不能置身事外。想起混沌初开时,储有阴阳二气。便炼化出你二人,只待你二人学成,便可接管天界。我也好安心的袖手旁观了。”
东华目瞪口呆,全明白了。难怪师父从不收徒,也不过问外事,只因他毫无兴致,嫌麻烦而已。也难怪师父造他们出来,却撒手不管。只给他们筑了基,便扔了一堆书本与丹药过来,任他们自生自灭,自学成才。好在自己从小懂事,代师父管教玄天,终于将玄天带成了一个……天地间最离经叛道之人。
又因为师父不管不问,连凌烨如今也跟着玄天习了这样的品性。
当真,贻害三代。
玄天已经凉凉的开了口:“原来师父造我们出来,就是做长工的。”
东华垂下眼睑,保持沉默。他一贯喜欢以沉默表达不满。
太清扬了扬拂尘,从容不迫道:“无需着恼。凌烨尚且是你们消遣时造出来的,可也未见你二人少疼他多少,为师亦然。”
他自若惯了,以至于这话里的几分安慰,听在耳中都有种调侃之感。
东华不由顺着这话,想起当年太清两次救了他的命,面上早回了温:“弟子怎敢着恼师父。当年师父两番相救,大恩大德且不表。师父虽是散淡些,典籍与灵药却从不吝惜,弟子只是惭愧无以为报。”
玄天瞧着东华,微微一叹,似乎预见了接下来的一切。
果然太清满意的颔首,道:“既然你有这份孝心……似乎蓬莱岛的火枣到了成熟之际,你给为师装些。”
火枣乃是高产之物,东华并不心疼。但要知道,太清索要的前一刻,他可是正在情真意切的回顾师徒情分。自家师父这种近乎趁火打劫的行径,让他哑口无言。
玄天已替他鸣起不平:“师父真是用心良苦,此时仍想着填充丹炉。”
太清叹道:“你师兄向来懂事。不像你,当年为师废了多少口舌,才说动你下魔境。”
东华也替玄天不平起来,道:“魔境为天界不容,师弟当时又贵为帝君,师父怎么忍心让他舍下一切担此骂名?我听师弟方才言道,师父曾半威逼半利诱?他有什么把柄,能让师父拿来威逼利诱?”
听他一句一句质问,太清神色忽然有些古怪:“你自己就是答案,倒来问为师?”
东华怔住了:“我?”质问的对象立时变成了玄天,“什么意思?”
玄天冲东华微微一笑:“一番仙魔之战,我带师兄寻上离恨天,求师父救你。当时师父并未立即施救,而是先对我说了三句话。”他将目光投向太清,“师父说,只要我从此蛰伏魔境,其一,可根除魔境。其二,可成旷世奇功。其三,师父会精心救治师兄。”
东华讶然道:“即是说,若你不依,师父便不会救我了?”这疑问一出口,他心里重新凉了半截,原来师父……竟是那样的师父。
而玄天,早已是这样的玄天了。
太清抬手制止他:“休要胡思乱想,为师可没那么说。谁叫我这二徒弟自负,他只坚持不当细作,一口咬定明刀明枪,打下的功劳更大。唉,当时魔境实在古怪,为师又寻不见自身尸,恐生大乱。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玄天冷笑一声:“弟子哪里知道师父还隐瞒了这些关键。”
东华知道,太清虽然失了自身尸,争强好胜的性子却仍有残留。玉清上清两个也是争强好胜的,他二人因都斩了善尸与恶尸,自恃不相上下,这才每每争持,互不服气。可太清斩三尸是实打实的凭据,不由他二人不服。
若丢失自身尸一事泄露出去,定然会遭到两人的冷嘲热讽。虽仍可居三清之首,地位与从前也不可同日而语。
而一番仙魔之战后,他首次拜谒,正撞见三清齐聚。自己歪打正着陪着师父演了一场苦情戏,让上清和玉清两个对玄天叛逃一事深信不疑。
只是这一隐瞒,太清自己也不好再挑出来说了。到三番仙魔之战后,太清亲自前来,名为探听魔境的虚实。原来,其实是在探听他对这件事知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