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重逢
崇吾封山千年,扶疏就在雪松下歪了一千年。
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扶疏好几次醉酒,把养灵罐胡乱抛出去,看它们各自抢夺地盘,自个儿坐在树下傻乐。崇吾山变成斑秃,玉京众仙对此颇有非议,但诸余和神君不开口,也就没人敢在明面上提。
比如扶疏终于鼓起勇气,独自下山,想把曾经答应化卿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都带着香囊一一完成。然而最初的新奇过后,世间一切又都无趣起来,扶疏没精打采,灰溜溜钻回了山里。
比如山神庙的祈愿,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灵过。信徒们以为是自己心不诚,没能打动山神他老人家,因此格外殷勤敬香,日日跪拜。扶疏觉得好笑,从前他尽心竭力,结果落得人人唾骂,如今不理会了,地位反而尊贵起来。
比如那个叫伶伦的乐神,偶尔会来山间找竹子,和扶疏见面次数多了,两人逐渐熟络起来。伶伦话痨,人也活泼,经常拿扶疏逗闷子。扶疏和他拌几句嘴,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漫长年岁将回忆抚平,伤口结了痂,又剥了痂,长出粉嫩新肉。扶疏终于将自己从伤痛中捞了出来。
从某天起,他不再去找那棵雪松了。
无人知晓,自那天之后,雪松也不见了。崇吾松林千千万,少了其中一棵,并不多显眼。扶疏过了段短暂的正常日子,又在诸余不厌其烦的邀请下,去玉京和老头下了盘棋。
然后就扎扎实实一跤摔,手里的桃花酥蹭脏了神君大人的白靴。
……
扶疏从回忆中出来,发现自己还坐在沉冥腿上。
沉冥不说话,静静观察他的表情,在等他缓过神。圈着扶疏的胳膊却不肯松,这让扶疏想起那个熟悉的人。
“你是……”
扶疏呼吸轻颤,擡指去触身下人的眉眼。和记忆中重叠。
“……是你?”
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卿卿崇吾山上雪,皑皑化瑞林间松。”沉冥轻声道,“我都记得。”
窗沿上的文竹微晃,悄无声息往上蹿了两寸,好瞧清楚眼前这幕重逢。
扶疏确实曾怀疑过,沉冥就是化卿。但真的确认了这件事,反倒不敢相信,半天才问出口:“怎么会这样?”
“当日乐神吹奏时,我正闭关,神识处于最薄弱的状态。”沉冥拿下他的手握在掌心,“你刚好放出我的养灵罐。阴差阳错,当中仙力凝出了我幼时的神魄。”
扶疏屏息,等着他说完。
“我化生于天地,坐镇神君之位,从未有过童年,也不知弱小是何感受。”沉冥低笑,“在崇吾山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心中是害怕的。我感知到你的强大,随便一根手指就能捏死我。但你没有。你带我回家,悉心照料,对我那么好。”
他在扶疏手背上落下一吻,擡眸时含了光:“小疏,你填补了我空白的过去。”
扶疏怔愣半天,问:“那你后来立刻就认出我了吗?”
“神魄回到我体内后,那种感觉……很奇怪。”沉冥有些迟疑,“我分明没见过你,却好像和年少时喜欢的人重逢了。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整理清楚。”
“你都记得,你居然都记得。”扶疏在混乱中猛然意识到一件了不得的事,“那我带你来绝喧殿偷养灵罐——”
沉冥挑眉:“有这回事么?”
扶疏默默摇头。
要不是在沉冥的回忆中看到此事,连始作俑者自己都忘得精光。
提到养灵罐,扶疏又记起另一件事:“那你当初为何要去留轩阁偷自己的养灵罐?”
“还能为什么,”沉冥失笑,“乐神隔三差五就去你那里,我难道等着他故伎重演?”
扶疏摸摸鼻子,道了句“也是”,就安静下来。
沉冥等了一会儿,见腿上的人不出声,颠了他一下:“小山主,还有什么想问的?”
“等我捋捋……太多了。”扶疏努力从冲击中抽身,一点一点抠着疑问,“那化卿离开之后的记忆,你怎么也有?你是在哪里看着我?”
沉冥取下头上发簪,放在扶疏掌心。黑发散落,神君的俊美添上几分慵懒,望向扶疏的漆眸一眨不眨,似是在期待他的反应。
扶疏看见这木簪的纹路,立刻明白了:“……你是那棵雪松?!”
“不错。”沉冥的笑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千年来,我一直看着你。”
扶疏却笑不出,目光落在沉冥眼尾的妖冶印记上:“原来这印记是崇吾山峰,这里面封存的是……那些阴气。”
印记逐渐变得模糊,扶疏眨眨眼,擡袖去擦脸。
“小疏?”
“很痛吧,”扶疏哽咽着问,“很痛对不对?”
沉冥没料到他会哭,语气立刻柔下来,好声哄着:“不痛,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那你离开的时候,”扶疏不敢去想当时沉冥的感受,话都说不连贯,“肯定很痛吧?对不起,我……对不起……都怪我……”
“不是你的错。”沉冥搂紧他,“你忘了吗?只要你不痛,我就不痛。”
扶疏听不了这句,一下哭得简直收不住。
“……”
沉冥不敢再随便开口,只好不断轻抚他后背。
扶疏哭着哭着,忽然从他怀里挣开,委屈巴巴质问:“你明知道我那么想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