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重晖二十来岁便成为远近闻名的商家巨贾,在府中掌权,下人们都尊他“老爷”,只这位到了这般年岁仍未娶亲,成了旁人背地里的谈资。本来应该孩子都生了一大堆的重晖至今未娶,媒婆子们三天两头地来牵线,见不到重老爷,就找他家的家丁仆人托关系,说道哪哪家的姑娘国色天香,哪哪家的姑娘才高八斗,磨破了嘴也得不来重家老爷的回应。
如若是普通人家这般年纪仍打光棍,爹娘早押着拜堂去了,怎可任他不听管教为所欲为,然而重老爷虽年轻但家中已无人能管到他头上,有钱有势,没人能逼着他去挑个姑娘拜堂成亲,媒婆们守着这位黄金单身汉,直瞪眼干着急。
有一天,一个小摊贩忽然得了重老爷的青眼,也不知这小贩子怎么想的,抱了个娃娃上门,要见重老爷,居然还真见上了。
“老爷,这娃子家里没钱养,托我在城里找个好人家,您瞧瞧,孩子生得多水灵,前儿个我遇上个大师,他还夸这小娃一副好面相,是福星,我也是个上顿饱下顿饥的人,不然我留着当儿子了。”
小娃娃虽不是刚出生,却也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仍用被子包着,嘴角挂着口水。
小贩之所以找上门来,原因有二,其一重老爷乐善好施,是众所周知的大善人,其二重老爷老大不小就是不娶亲怕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送他个小孩儿,他愿意养就养着,不愿意养扔给哪个仆人,总做不出扔外面喂狼的事来。
本没抱太大希望,可重晖在端量了小娃娃一阵儿后竟说愿意留下,并承诺会好好照顾,小贩得了比不小的赏赐,心花怒放,甚至还被雇到重家来做事。
这事传开了羡煞不少人,难道重老爷打算一辈子光棍,届时让外姓人接这偌大的家业?
外边传什么的都有,重晖却在家中和小娃娃大眼瞪小眼。他给小娃娃起名叫重,喊他“”。已经能做到听到这两个字时立刻有反应,知道那是叫他。
屋里没有别人,重晖放了算盘珠子和一吊钱在一边,另一边放着一盘点心,叫重选。重本来就总是嘴边挂口水,见着点心后更是口水流不停,上手就去抓点心,指尖即将碰到时却被一直大手隔开,重晖带着笑意的声音道:“,重选。”
反反复复多次,每当重要去够点心就被重晖隔开,重总算伸手去摸了算盘,摸了摸之后又去拿点心,重晖哈哈大笑,像是得了多大的趣味,这回不再挡着,拿起美味的点心一点一点剥给重吃。
老爷把这领养来的小娃娃当小少爷供着,其他人也就认认真真伺候着,重很快变得肥嘟嘟,脸上的肉又软又厚,双下巴叫人看了就觉得好笑有意思。仆人们都说这小少爷真是富态,越看越有福,果真没错,是个有福相的人。
熟料,天有不测风云,任谁能想到,不到半年,重府就出了事,几百号人逃的逃散的散,偌大家业毁于一旦,有人说重老爷得罪了官家,得罪了其他商家,得罪了宗教,甚至得罪了强盗,总之好多人去围堵重府的人,抓到不是被杀头就是被关押,特别可怕。
抓捕重晖的告示贴满大街小巷,却迟迟没有人被抓到的消息。
重晖就躲在已然破败的府邸,外人的大肆搜捕竟没有将他拿住,但他知道这只是无谓挣扎,迟早要被他们发现,他现在无法出去,这么藏下去却也同样受不住。他已做好准备,只是心里不服输。那些人又来了,大黑天的赶过来不知是不是猜到这里会躲人。
重晖钻进一面墙的暗格里,这格子不是做来藏人的,而是工匠修建时做出来,留着装一些典籍古董什么的,实际上平时并没怎么用到。重晖好不容易挤进去,因为本身不是用来藏东西,所以从外面看没有什么可做掩饰的东西,如果有人上前来打开,一下就能发现他。
府里也有密道地下室什么的,但都被当做重点搜查了,他不能躲到那些地方,其实一开始他们就以为他从密道逃了,大概是在外面四处没有堵到他,才有所怀疑,故而一遍又一遍前来搜查。
举着火把的人进了这间屋子,重晖屏住呼吸,有两个人在来回走动,他猜测他们会再翻查一遍,或许他们想再看看有没有遗落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他,似乎就要走上绝路。正在此时,一阵异常明显的响动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原本安安静静搜查的人似乎也被这响动惊了一下,这间屋子的两人也退了出去,和其他人一起朝有动静的地方去。
重晖仍是大气不敢喘,竖着耳朵听动静,就在不远处,那些人走来走去,脚步杂乱,嘁嘁喳喳声音逐渐大起来,重晖神经蹦到极致,直到听到他们渐渐远去,他总算吐出一口气,冷汗从额角淌下来。
又过了许久,重晖钻了出来,蹑手蹑脚来到先前出现响动的地方,那是柴房,柴房很大,也很乱,东西尤其多,人都跑没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也没人拿没人收拾。
原来是这里,那些人离去时明显没有找到什么东西,那在这里制造响动的无非就是猫和耗子了。
正想翻点吃的出来再说,重晖又听到动静,不过这次很小,特别小,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得慌。重晖把柴房上下左右扫了一圈,忽然目光驻留在了一个烧火洞上,黑漆漆的洞口,他感觉到就是那里有动静,仿佛被定了身,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洞。
不消片刻,重晖突然瞪大眼睛,只见一个小娃娃从洞里慢慢爬了出来,一身上好的衣料沾满黑灰,脸上也是,不知他什么时候爬进去,在里面呆了多久,他先慢慢从烧火洞里爬出来,然后看着一旁的重晖,顿了一顿,才朝他扑过去,重晖愣愣地接住,“?”
站不稳,两手扶着重晖的肩膀,变故突发,重晖这两天竟忘了这个孩子,想来其他人就更不会管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爬到这里来,钻进满是黑灰的烧火洞里,估计是害怕想把自己藏起来。
重瞪大眼睛,愣愣的样子,半晌,忽然咧嘴乐了。重晖轻轻擦拭他脸上的灰,小声问:“,看到坏人了吗?”重扭头,继而指指他爬出来的烧火洞,“嗯!”
仗着身子小,他躲到烧火洞里去了,然而躲过一劫又怎样,他们一大一小现下被困在这里早晚被抓,不被抓也得饿死,外面到处都是抓捕他重晖的人,出去也是送死。重晖不禁想刚开始府里人逃窜时就有人带这小娃走好了,现在和他困在一起,可惜了。
重晖在柴房里翻出一点干得发硬的饼子,舀了点水蘸着吃,边吃边喂给重,重就着凉水吃着饼,不时打个哆嗦,这个季节天已经很凉了,他身上只有一套单衣,重晖握他的手,果然冻得发凉,只好让他缩到自己怀里来汲取点温暖。
吃完饼子,重晖给重喂了点水,之后自己把剩下的水全喝了,水瓢放到一边,下巴搁在重肩上思索接下来怎么办,他十几岁开始打理家业,短短数年富甲一方,如今遭到各方势力迫害,一朝散尽,难道就这样结束吗?
外头天那么冷,他却不敢生火,看眼那个烧火洞,犹豫半天,他抱着重挪过去,终于还是在那里生了一点小火,一双大手和一双小手伸过去烤火取暖。重又咧了咧嘴,这是他开心的表现。重晖仍旧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盯着火苗出神,其实到此时他已经想要放弃了,只是苟延残喘享受这最后一刻而已。
“嗯!”重见大人不理,又重复一遍,“嗯!”
一脸嗯了好几声,重晖才回过神,转头看近在咫尺的小黑脸,这一转他顿时惊住,只见远处大门处火苗渐渐窜起来,越窜越高,不片刻,又听到人声,他现在是一听到声音就紧张,下意识地就想把重塞回烧火洞里,可那里现在也还燃着一小堆木柴,哪能进去。
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重晖想不通这火是怎么起的,按理说他这宅子值钱那是没得说,而且他知道很多东西都还没被搬走,只是被封宅,失火吗?宅子外面每天有人把守怎么会失火?
“斗!”
重晖听到这个“斗”字蓦地心提到了嗓子眼,走?怀中小儿状似认真地看着他,又说:“斗!”
仿佛浑身被冻住的血液重新流动,重晖支着灶台站起来,抱着重冲出柴房,远处火势越来越大,人声也比方才高,怕是有更多人来了。找到最近一间屋子,重晖随便扯出一块不大的垫子,把重又包裹了一层,然后觑着火势闻着人声寻找逃跑的路。
不知如何而起的大火,最终烧遍了无数人艳羡的重府大宅,而大宅的主人趁着这一次大乱逃了出来。远近家家户户都出来看热闹,不禁扼腕叹息,看守搜查的人也都聚集过去,这一次失火不知要烧掉多少钱财,不过却给了主人一线生机。
重晖带着重逃出来了,并且越逃越远,但是他是官府通缉的要犯,途径别的城镇,他依然能看到捉拿他的告示,依然能听到许多人对他的议论,这其中也有偷偷对他惋惜的,因为他捐助过许多善款,曾被称为重大善人。
重晖不能停留,总有人不会真正地放过他,他们坚信他富可敌国,坚信他还有无尽的金钱宝藏,他要逃得很远很远,远到不再有人追逐他,远到那里不再有人认识他。
身无分文,过冬的衣物也没有,重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重晖在山林中寻到一个窝棚,他把重放进去,用一堆树叶子把他围起来,自己出来砍树捡柴火。这大冷的天,谁都不想出来受冻,山中积着厚厚的雪,还在不停地下,去打柴可是相当遭罪的,于是柴火也可以卖钱了。重晖又扛又拖,带着一堆干柴来到山脚的小集市。
天寒地冻,哪还有什么集市,零星几个屠夫杀了猪宰了羊出来卖,他们都是这一带条件比较好的人,不然不会做这么丰盛的买卖,肉切成一块一块,很快冻住,不怕坏,有人路过便称几块走,拿回家做腊肉留着过年,有的贫寒的,也少称一点回家尝个鲜。
重晖是个生意人,大穷大富各路人都见识过,他拖着一大堆柴草挪到那几家小贩附近,马上就有人和他招呼,他便说自己卖柴草,他的柴草很便宜,值不上两块生肉的钱,屠夫们正好不想上山,都来买他的柴,重晖为难说不知卖给哪位好,便有人说大雪天的多出点钱也无所谓,于是其中一个人多给点钱把柴草拖到了自己的摊位边。
重晖看看掌心的钱,买肉是肯定不行的,他跟屠户们打听然后找农家把钱换了点干粮。
回到山中的小窝棚,重已经冻得不知事了,浑身发凉木木地蹬着两只眼睛,重晖敞开衣服,让他贴着自己的皮肤,他爬上爬下干活,出了汗,身上也有热乎气儿,重脸贴在他胸膛,好半天才缓过来,叫了声“阿公”。
重晖闭了闭眼,感觉疲惫渐渐消下去,但寒冷也随之明显起来,他拿起馒头,放到重嘴边,重又开心了,咬了一小口,边嚼边抬头去看重晖,眼里亮亮的,一定是很满足了。
连续打了十几天柴草,这期间,无论是重晖还是重都游走在生命边缘,随时都可能丧命,尤其是重,然而他跟着重晖一起挺过来了,重晖换到几件破布棉衣,还有一包干娘,之后他带着重再度启程。
哪哪都是山,翻过这座又有那座,重晖把破布衣衫都绑到自己身上,重还是在他怀里,紧贴他的肌肤,不管他多么累多么乏,他的胸膛总是火热的,重的小命被这处火热保住了,他的脸贴着重晖热热的皮肤,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听着听着他就睡着了,睡得很甜,虽然没有地方躺,但温暖让他很惬意。
重晖轻易不会停下,担心一旦停下就难以走远,他低头只能看到胸前破棉袄下支棱着的软软的头发,小孩儿怕冷,卷缩在他怀里,恨不得整个人一点也别露出来,看着小人儿他就想笑。
走着走着,就觉这天地间太静,重晖忍不住唤道:“?还睡?”
其实已经醒了,听到呼唤,他慢慢伸出头来,忽然像是感到外面太冷又赶紧缩下去,但是阿公唤他了,他犹豫一阵儿,又冒出头,对着重晖笑,重晖嘴唇冻得发麻,但也对他笑。重鼓足勇气伸出两只小手贴上重晖的脸颊,大概是想给他点温暖,然而只见小孩儿笑容一僵,下一刻手就缩回了,不但缩回,还伸到了重晖的腋窝下,重晖被冰得一激灵,正待训他一训,就见他又咧嘴乐,只好由他。
重晖踏过一道山坡又一道山坡,感受到脚下的路越来越艰难,他知道自己的气力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前路还有多长,却知他随时可能停止,葬身在这重山之中,给他陪葬的还有一个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