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字拖
19世纪中叶,受拿破仑三世的委托,奥斯曼男爵接对巴黎进行了大规模改造。
从那时起,崭新的现代城市体系得以建立,二十个行政区域的划分延续至今。包括合围式楼面、水平构图倾向、老虎窗、落地玻璃在内的诸多元素,成为法国建筑的经典代表。
学生公寓是一座老房子,宽敞的阳台外,装饰着样式繁复的浮雕。
这些浮雕美而无用,与整栋楼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呼应,显示出特别的年代感。又因为在背街里巷,它们大多年久失修、摇摇欲坠,表面布满凸凹不平的裂缝。
眼看男人像壁虎一样紧贴墙壁,动作敏捷地从二楼爬下去,杨梅忍不住悄声提醒:“小心!”
肖铎冲她点点头,仅用四肢攀附,却保持着身体的绝对平衡。像武打小说中的侠客一样,轻轻松松地飞檐走壁,很快便跳到地面上,稳稳站定。
他挥了挥手,独自走进浓重的夜色中,消失在未知的黑暗里。
可以确定的是,明天一大早,两人又会相遇在公寓楼下:她把早餐剩下的面包给他,他则陪着她默默前行,走过通往地铁站的那条小路。
蓝带学校的课程安排很紧凑,老师完成演示后,就会让学员独立练习。
实践过程中,拥有蓝带勋章的法国大厨们来回巡视,翻译有时会跟着解释,有时则来不及照顾。在后一种情况下,学员需要直接承受压力,在不明所以的催促中,尽可能完善操作,直到老师满意为止。
杨梅习惯于躲进最隐蔽的角落,尽量避开大家的注意力,让自己更加从容应对。
如今,为了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制作出尽可能多的食物,她主动申请加入了示范小组,成为老师关注的重点。
面对频繁催促,身体渐渐产生独立意识,摆脱了最初的慌乱,发展出崭新的节奏。
初级班上的甜点很基础,都是她在国内做过的东西,需要熟悉的只是专业手法。即便重复也不枯燥,并成为进一步证明自己的机会:造型完美的磅蛋糕、色彩缤纷的马卡龙、醇香浓郁的巧克力慕斯……
收拾厨具的时候,杨梅会将剩下的材料混在一起,用模具烤几盒小饼干,足额足量地分装入袋。
这样一来,她回家的时候就会避开晚高峰,怀抱沉甸甸的食品盒,随着车厢一路摇晃,最终停靠在美丽城的Juares站台。
无论时间多晚,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总会在原地等待。
“生意怎么样?”
杨梅将新鲜出炉的食物递给他,换来一小叠零钱,根本懒得清点,拖着步伐朝地铁站外走去。
肖铎单手接过盒子,又咬了几口属于自己的面包,这才把饼干塞进兜里,老实回答道:“收市前卖完了,明天是周末,生意应该会更好。”
短短一周的时间里,从最初的半卖半送,到如今的供不应求,两人的信心也越来越足。
杨梅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站在斑马线前:“我今晚再多做点,明天和你一起去摆摊。”
“不用了,”他走到她右手边,挡住车来的方向,“没什么需要照应的。”
红绿灯交替,两人并肩穿越马路,缓步走过小广场中心的喷泉池。警方的驱逐行动之后,这里的非法移民消失,环境也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在夕阳的映照下,晶莹的泉水潺潺流动,如时光一样温柔。
“最近天气好,集市上的人流量大,我们尽量多卖些。等到我开始技巧训练,拉花、裱巧克力什么的,东西就很难卖出去了。”
见对方没有答话,杨梅补充道:“烤饼干很简单,随手就能料理,你和孩子们的吃食不用担心。”
肖铎清了清喉咙:“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缺钱吗?”
她被问得一怔,低下头道:“有钱就不会住贫民窟了。”
“也对。”
晚风吹过,行道树的树梢轻轻摇曳,舒缓地驱散日间燥热,晕染出夏夜特有的宁静。两人来到学生公寓门外,停下步伐,彼此四目相对。
杨梅挽起被风吹乱的发梢:“我先上楼了,明天见。”
法国虽然是经济极其发达的国家,有着世界上最时髦的现代化超市,但临时搭建的集市始终是巴黎乃至整个法国城乡的最重要商品流通途径之一。*
穷人集市有一个专门的法语名字,叫做“LeMarchédeMi色re”。
Mi色re的意思是“悲惨”,比通常所说的“穷困”更加严重。这种集市往往沿街摆摊,以价格低廉著称,专卖一些捡破烂回收的物品。
美丽城的集市无人管理,卖家自发地聚集在一起交易,覆盖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里一直保持着巴黎旧日集市的风范:以分享代替买卖,以慷慨代替浪费,以各取所需的方便,代替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
肖铎熟练地支起桌子,将食物并排放在洁白的桌布上,就远远地退开一段距离站定。
桌上有事先标明的价格,客人们随便试吃,按需取用独立包装的商品后,会自觉地将零钱留在桌角的纸盒里。
几十分钟过去,他根本不用开口说话,那些造型精致的糕点就被顾客们一扫而空。
杨梅目睹了男人甩手掌柜的做派,又被一群孩子排队亲吻,点数着比平日多了许多的零钱,感觉幸福得快要昏厥过去。
肖铎好奇:“刚刚还在发脾气,怎么这会儿又笑了?”
“笑是因为孩子,生气是因为你。”
杨梅抹了把脸,一边收餐具,一边批评道:“不好意思叫卖,懒得招呼客人就算了,躲那么远站着是为什么?不怕小偷吗?”
“在这里做生意的都是熟人,小偷混不进来。”
等到她把桌子收好,男人主动将大件物品接过去,毫不费力地扛上肩头,随着人流往小广场外走。
杨梅两手空空地跟着,发现对方步伐极慢,仿佛有意与他人保持距离。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人迷惑,没有得到回答的第一个问题被再度提及:“你为什么要站得那么远?”
“……我身上脏,客人看到了没食欲。”
遭遇警方的驱逐行动之后,肖铎只做了简单的伤口消毒,就连脸都没洗干净。他把破衣烂衫被撕成背心短裤,又从旧货堆里翻出一双人字拖穿上,就恢复正常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