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其实在这场朝会之前,朝堂上绝大多数人,包括对梅长苏的才华已经十分钦佩的沈追蔡荃等人,都并不真的认为他对北境的战局能起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虽然他在九安山一役中展现出不俗的谋略,但那只是据守高地等待了三天援军,和千里驰援去和数十万敌国大军交战,还要扭转战局完全是两码事。
――毕竟若是兵书读得熟就能带兵打仗,世上就不会有“纸上谈兵”四字了。
善意些的想着他去北境也是一番拳拳报国之心,哪怕做不了什么实事,拿着太子玉符也可起个稳定军心激励士气的作用;
聪明些的想着这是他的从龙之功不便明着封赏太子才让他去蹭点军功,回来好堵众人的嘴。
可北境回来的将士们言之凿凿的告诉他们,他们都猜错了――苏哲这个监军不但有用,而且有大用。
而皇上虽没再给他升官,但那个曾陪他“四处征战”的扳指一赏,便是承认了苏哲的军功。
于是这天散朝之后,梅长苏的同僚们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沈蔡二人在殿外拦住他说从前实不知先生还有领兵的大才,要去苏宅叨扰讨教。梅长苏含笑尚未答言,北境的几个将领也凑了过来,纷纷关切他身子到底大好了没,感叹在北境时看着可真吓人,又要拉他去校场看比武。
梅长苏左右为难,幸得这时有内侍出来宣皇上口谕命苏舍人到御书房见驾,他方得在数道或艳羡或欣慰的目光中脱身。
皇上这次召苏舍人倒不全是假公济私,乃是要他拟写方才在朝上议定的让蒙挚重掌禁军、列战英节制巡防营两道旨意。
只不过拟旨时有当朝天子在一旁亲自伺候笔墨,拟完后还有太后亲手熬的羹汤可喝的,苏舍人恐怕是古往今来独一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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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赏的诏令次第颁下,不单武将,连留守朝中的文臣也有不少叙了统筹整备的功劳,有升有赏,皆大欢喜。
然而整个新朝最炙手可热的却是那个没能升官,只得了一枚玉扳指的中书舍人。
因为他不但圣眷优渥,而且竟和许多朝中重臣私交甚笃。文有户部刑部两位尚书,武有刚立下大功重掌禁军新出炉的一品军侯蒙大统领以及今上的心腹臂膀列小将军,都是他府中常客。
听说言侯的公子也三天两头朝苏宅跑呢。言公子本就是世家清贵子弟,这次又带着好大的军功回来,已封了骁骑营都尉;而言侯早无心仕途,新帝刚登基没几天便又跑去了城外的道观,估摸着言公子袭爵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所以看看人家苏舍人平日往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三品以下的官儿好意思去敲人家的门吗?
自然想去巴结趋附的人也不在少数,但白日苏舍人要么去了某大人府上回拜,要么刚被某位将军拉去了校场,更多时候则是被皇上留在宫中还未回府,因身子较弱晚间又歇下得早,实在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其中宗正寺的某大人一半是出于对所谓“麒麟才子”的好奇,一半是觉得此人大有前途值得拉拉交情,于是数度登门拜访,可谁知竟数度扑空,数度被拒――他平日打交道的都是皇室亲族外戚勋贵,自己也与萧氏沾着点远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苏哲休沐这日命人在苏宅门口守着,确认他没出门便气咻咻地来了,而且摆出一副“我知道他没出去我今天非见到他不可”的架势。
结果他不但见到了苏舍人,还见到了白龙鱼服的皇上。
――苏舍人十分客气有礼的请他入座奉茶,皇上也比平日朝上和颜悦色得多,笑说“朕今日无事,来找苏卿下棋,不耽误你们谈正事吧?”
某大人连说了七八个“不耽误”,臀下像坐着刺一般痛苦地挨了一盏茶时分,就逃命似的告辞了。
苏舍人亲自送出门外,礼数周全得叫人挑不出半点错,但自此之后,怀着类似某大人这般心思来苏宅,就几乎绝迹了。
苏哲风头一时无俩,所幸为人谦和,并不因此而有半分骄矜之色。对待同僚,不管是上级还是下属,都一样的彬彬有礼令人如沐春风。平日在官衙中还总主动找事做,纵是常常在御前听命,竟也不嫌整理誊抄之类的事琐碎枯燥,一手隽逸的工楷很快又折服了中书省的一大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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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伊始,四海皆定。由萧景琰简拔上来、对新朝和新君都怀着莫大期待的一班纯臣都卯足了劲头做事,想展露才华,想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更想用自己的双手还大梁一个海清河晏。
在这样的氛围下,不少习惯了出工不出力混日子的老臣子都被带动得不好意思太过懒散,整个朝堂的办事效率比前朝不知高出了多少倍。
减免衮州、合州、旭州、汉州、潭州、河套及临海诸州等地赋税,拨款拨粮赈济因兵祸而流离失所的边境难民的政令一条条颁下,由驿卒快马从京城送至大梁的四面八方。
苏哲继武略之后展现出过人的文韬,让同僚们切切实实的见识了一把什么叫做“麒麟之才”。赋税赈灾之事主要由户部负责,所以朝会或御书房议事每每到了最后只剩他与沈追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甚至散朝之后沈大人也不肯放过,拖着人去户部或他府上继续商议。
及至政令定下,沈大人又犯了难――政令是十分详实周到了,可银子呢?赈灾是需要银子的啊,先前那场涉及三个邻国、境内还有叛乱的大战打完,本就不怎么充盈国库基本已经空了。
沈大人再有本事,也不能凭空变出数万银两来,只得将这难倒英雄汉的阿堵物俗事拿到朝堂上说。
兵祸不同于水患蝗灾,牵涉州府之多、面积之广,又都距离京城十分遥远,先前用过的法子不能再生搬硬套。虽然在敌国刚刚退兵时萧景琰就命附近州府急调种粮保证避难归来的百姓的春耕,但被捣毁的房舍、被踏坏的农田、被杀被抢的牲畜,还有需要重建的城镇街道等等,却都是附近州府无力补偿的。非得拿钱去填不可。
但满殿君臣似乎都没什么发横财的良方妙计。除了自掏腰包,想不出还有什么渠道可以筹措银两。
可惜皇帝本人做郡王时就两袖清风,一直到登基也没攒下几个钱来。登基后的吃穿用度又已经节约到了让内廷司的黄主司一看到沈追就要哭的地步,沈追实在不忍再向他伸手了。
而朝臣们除了言侯纪王那样家底殷实的宗室勋贵,其余靠领朝廷俸禄过活的,又有谁能一举拿出一大笔银两来解此燃眉之急――更别提拿得出的也不敢贸然拿出,否则岂不是不打自招,等于承认了自己为官不够清廉?
一场朝会七拼八凑,萧景琰把他所剩不多的稀薄家底倾囊而出,臣子们多多少少也都捐了些,沈追却还是愁眉不展――不够啊,怎么算都还差着起码一半呐。
散朝后沈大人在府中抱着账本挠头,认真考虑去邻国劫道的可行性,门子忽报苏哲投贴求见。
沈追不知他此时来访所为何事,连忙亲自迎出,拱手笑问:“什么风竟把苏先生给吹来了?”――苏哲官阶虽比他低,但沈追对他一向钦佩敬重,私下与蔡荃蒙挚等人一样,仍是以“先生”呼之。梅长苏谦辞过几次,可连萧景琰在御书房议事都“偶尔叫错”,几人就更不肯改了。
梅长苏含笑回礼,走上两步,悄声道:“苏某给沈大人送银子来了。”
――六万两雪花银,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沈追瞠目结舌,全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半天才讷讷道:“苏先生,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六万两银子啊……”当年誉王姿态做尽,嚷得恨不得连南楚西厉都知道他拿银子赈灾了,也只是三万两而已。
梅长苏莞尔:“我岂敢和沈大人开这种玩笑?”顿了顿又道:“灾荒时节江左盟一向也会开粥棚接济贫民,今年不过将银两交予朝廷统筹罢了。”
沈追这才想起眼前之人不但是朝中的中书舍人,还是江湖上一个大帮派的宗主。江湖之远和庙堂之高在这单薄瘦削的青年身上竟奇异地融为一体,沈追心底不禁恍惚感叹,口中苦笑道:“施粥舍米,十年八年也要不了这许多银子啊。”
梅长苏轻笑:“沈大人还嫌多不成?”
沈追诚实地摇头:“银两自然是不嫌多的。只是……”
他略一迟疑没有继续,梅长苏却已明白他的顾虑,叹息道:“从前不敢将银两交予朝廷,倒并非江左盟要沽名钓誉,收买民心,实在是……恕苏某直言,沈大人也知从前是怎样的光景,十两银子能有二两三两到灾民手中就算不错了。江左盟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愿送给某些大人中饱私囊,沈大人想必能够体谅。”
“如今圣天子在堂,又有沈大人这样的清流亲自操持,我等自然也没了后顾之忧。”
“何况新朝伊始,正要让百姓们知道什么叫做‘天恩浩荡’。这种事,当然不能再由江左盟来做。”
沈追看着他嘴角喻着的一丝笑意,脑中只剩一个念头:皇上果然不愧是真龙天子,能得到这样的人倾心竭力辅佐,更愁何事不成?!
纵使梅长苏一再请求沈追低调,他不在朝上提出这事而选择私下到访,就是不想人说一句他向朝廷“市恩”,更不想将来有人说他的前程仕途是用银两换来的。可这么大一笔银子,来龙去脉沈大人总要有所交代,再加上沈追虽然理解他的立场尊重他的顾忌,但心底其实觉得他多虑了――他这笔银两可救边境万民于水火之中,这是不争的事实。若有人事后言三语四,他沈追可要第一个站出来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