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明月还如上元时
逼仄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稀薄的空气逼得孟追欢又吹灭了一根蜡烛,她将随身的水袋往小孩儿处递了递,小孩微微晃了晃头不接,只是将孟追欢的衣襟攥得更紧。
脚下的土壤越见松软,又隐隐有冷水浸润,孟追欢看了看手上的秘道图,大约是护城河近了。
她俯下身子对小孩耳语,“你要记得,旁人问起,你便要说你是三月初七、辛夷初谢、桃花始开的日子里生的。”
那稚童应了一声,“我知道了……阿娘……”
这路洼坎难行,小孩儿早已吓得满脸泪痕,两人就这样相伴而行了近一个时辰,此时甬道里的水已经灌至孟追欢的膝盖处。
水势从外至内越冲越猛,洞口旁青草相掩,一丝月光从草缝中渗入,孟追欢心中欢喜,忙将水都快淹到颈部的小孩举起,让他借着力从洞口爬出来。
小孩儿爬出后,孟追欢松了一口气,在冷水中走了好些时辰,又刚刚抱过半大的小孩儿,她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靠在壁上勉强先歇歇脚。
然而电光火石间,一只成年男子的大手从洞口伸下,“要我拉你上来吗?”这人说是施以援手,却口中满是戏谑。
月色绵密似织金锦,都浮荡在李承玠的面上,眉眼还是她望过千次万次的眉眼,却总觉得隔着一片纱幔,什么也看不真切。
孟追欢笑了笑,将手放入李承玠生了好多茧子的掌心,借力使力后,她已然坐在了沾满水渍的草坪上。
她环顾四周,兵士过百、甲胄装束、吴钩相佩,她张口间全是对李承玠恃强凌弱、欺幼凌寡的嘲弄,“我们寡母,将军何得看重之至?”
“夫人大难当头了还这样牙尖嘴利,”李承玠将小孩抱在他亲卫的马匹上安置好,又过来拉孟追欢上马,“委屈夫人和我乘一匹马了。”
腿脚酸软、疲惫不堪的孟追欢直接在李承玠坚实而温暖的臂膀中昏睡过去,待到李承玠的手掐上孟追欢脸上的软肉时,她才悠悠醒转。
眼前是麻布竹竿所制的军中营帐,孟追欢暗自骂了自己一声都为人囚虏了,居然还睡得这般香甜。
李承玠将她弄醒后只喂了她一杯水,“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知道吗?”
“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
“若是不尽不实……”
长安城中传闻,李承玠麾下的明光军有削肉剔骨的大刑,有经验的师傅能硬生生刮三百刀而人不死,孟追欢攥紧了自己的袖口,“若是不尽不实——”
李承玠沉默了良久,“若是不尽不实——你便吃不饱,穿不暖——”许是觉得此番着实没有威慑力,又补充道,“我还会揍扁你养的小乌龟。”
孟追欢将眸子垂下,“你问吧。”
“那小孩叫什么?”
“孟祚新。”
“他多大?”
“虚岁六岁。”
“什么时节生的?”
“三月初七、辛夷初谢,桃花始开。”
孟追欢越答,便觉得李承玠的脸色直耷拉下来就要掉在地上。他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未张嘴,对着孟追欢哼了一声便扭头走了。
李承玠迈着步子从营帐中走出,仰头望青天,孤月圆满一如上元灯节。
他身边来了个须发皆无,脸面白净的小内侍,捧了空碗承给他看,“小阿郎吃了半个胡麻饼,洗漱后睡下了。”
“他倒是像他阿娘,是个没心没肺的。”
二平听完这话不知道如何回答,关于荆国公夫人和他家阿郎,他曾听说过“嫌无猜,云心水性寡情爱”的坊间说法,从前只觉得此乃天下第一背信弃义、没皮少脸之人。今天看他阿郎对那小孩儿的反应,莫不是那小孩儿的身世大有根底可寻?
他叹道万不能错过这样天大的巴结机会,“小阿郎性情坚忍,那密道足足跨了大半个长安城,小阿郎硬是不哭不闹的走完了,这点上,颇似将军。”
李承玠瞥了一眼二平,“这世上有人怀胎十二月产子的吗?”
“自然是有,”他瞧见李承玠的眼神,只陡然觉得全身的汗都冒了出来,“自然是没有。”
二平在旁低声道,“妇人惯会讲昧心词,这怎么做得数?”
“那垂髫小儿呢?那小孩和她说的一般不二。”
二平沉了沉心神,正思索着如何应对,只见他家将军将一个钱袋子砸在他手里,“军中爱食羊肉多膻腥,你明日去城里的酒肆中请个厨子来她俩做饭。”
二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最可怕的不是他家将军突然要养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而是他家将军明知道这小孩儿不是他的还要养。
夜里的微风吹过,掀起帷帐的一角,孟追欢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李承玠将她叫醒后,她就一直绷着一根弦,见他出帐后,才勉强躺倒床塌上。
虽说全天下都知道李忧民父子清君侧是假、谋大逆是真,但李承玠的营帐却保留了昔年旧制,未曾僭越,孟吹欢微微叹了一口气。
昔年她姨母薛观音三千宠爱在一身,满门姻亲皆列仕门豪强。薛观音子嗣艰难,就把自小丧母的孟追欢养在蓬莱殿中、伴读于崇文馆内。
薛观音盛宠十多载、把持朝政小六年。在大明宫的九重阖闾里,孟追欢斗尽五坊花冠鸡,走遍连楼乌骓马;太液池的风也绕着她转,蓬莱岛的雨见她都不敢下;赵韩二王甘当她的跟班,李承玠更是听她、依她、从不敢违命于她。
可惜天地安危两不知的孟追欢早已随她夫君孔文质的死一起葬在太液池的潺潺流水中,只剩下如今在李承玠军帐中的惶恐不安、辗转难眠。
孟追欢的衣摆上全是泥点子,她怕弄脏了李承玠床塌上洁白如新的波斯毛毯,只能浅浅地躺在床边上,望着小几上的油灯出神。
她听到李承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自禁将衣襟往胸口拢了一拢。
李承玠将一套簇新的襦裙放在她身边,“换上后再睡。”
他说完这句后却全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孟追欢也觉得自己和李承玠就算男女七岁不同席也早就同席多年了,男女授受不亲也早将孩子授受出来了,自己也不必羞赧,就当着李承玠的面换起衣衫来。
李承玠看着她大大咧咧换衣服、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火气直往上窜,“孟追欢,你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
“脸面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孟追欢褪得身上只剩一件石榴红的诃子,直勾勾地望着李承玠,“你说要脸面干什么?”
李承玠忆及当年上元灯节、不行宵禁,孟追欢骗他看花灯,芙蓉园曲江池上,船舶飘摇一夜,她事后却说,“照夜白,我很快便要成婚了,成婚之后,你还愿意与我偷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