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大鹏一日凭风起
待卯时敲响第一声晨鼓,这是郑忍耻上过的第三百二十四个朔日朝,他已然在望仙门外候着了。
二十七年岁月如流,大明宫外核阅门籍的校尉换了一茬接一茬,搜身的卫士变了一波又一波。
百官跪拜的,从父亲到儿子,再从侄子到叔叔,唯独他仍旧是文官中的领头第一人,时间这一残忍的东西,好似对他格外开恩。
他以为,这第三百二十四个朔日同前几百个没有什么不同。天现祥瑞,百官便呼,圣德明主、天下之幸;天现凶相,圣人便喊,朕实不君、朕德有亏。
直到这一日,圣人叫了一个七品小官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孟追欢,她的殊荣叫做越次入对。
上一个越次入对的是谁呢?
是孔文质那个老匹夫吧,做了大半辈子粮草官,偶然一次守城的军功才得以封侯,写了篇针砭时弊的文章,便被薛太后委以重任,然后叫嚣着要变法改制。
可孔文质死了,死在长安城破的那一日,而他选择了苟活下来。孔文质是旧朝的战士,他却将永远成为新朝的俘虏。
在孟追欢听到李忧民沙哑的声音唤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如今眼前再也无路可回头。
她穿过众朝臣队列,穿过她阿爷孟白甫、穿过她前夫的死对头郑忍耻、穿过她的老相好李承玠,穿过大梁的风风雨雨、宦海沉浮。终于到了李忧民面前。
李忧民轻咳了两声,悠悠道,“从前万年县行新法的时候,朕的桌案上多了许多的折子,或弹劾或诽谤的折子,但朕都没有理会。”
“诸位公卿所居万年县者不在少数,如今便当着孟监丞的面,论一论这万年县的得与失,更是论一论,大梁这艘船,今后要开往何处。”
李忧时话音刚落,便看向郑忍耻,郑忍耻却未持笏出列。
先声夺人的却是从前的万年县县丞、如今的鸿胪寺左寺丞伍相庆,“某斗胆问一问孟监丞,从前万年县白直之数为八人,监丞来后,却以人数不足为由增补四人,我朝冗官冗员积弊已久,孟监丞不思索着为国分忧,怎么还平白无故加重县廨负担?”
“我朝的冗官冗员,是我万年县雇四个人造成的吗,革除冗官冗员的积弊,又是我万年县裁撤四个人可以解决的吗?”
孟追欢冷笑一声,“倒是朝贡一事,便有鸿胪寺下典客署、中书省下四方馆、尚书省的礼部下辖之主客司,三司同管,不在朝贡时分,则无所事事,每逢朝贡,便里通蕃使,以我长安重臣之消息向蕃使索贿——”
“某斗胆问一下左寺丞,我朝冗官冗员积弊已久,左寺丞为国分忧,觉得是该裁撤四方馆还是主客司?”
伍相庆沉默片刻,灰溜溜地拿着笏板站回原处。
孟白甫见了,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幸亏他每日辰时便喊女儿起床诵书,这才将伍相庆驳得连连后退。
见伍相庆败北后,又一面若枣核、眉头紧皱地男子持笏而出,竟是前万年县县令、今大理寺少卿长孙腹剑。
“敢问孟监丞,从前万年县一月争讼之事,不过五六案,如今孟监丞在任上,取法韩非、法度严明,一月之内,光是田宅买卖官司,就有三四十之数,与我朝无讼之治,大为相背!”
“长孙少卿以为,何为无讼?”孟追欢望着他,“是民众含冤、恐为讼所累是无讼,还是肺石风清,严明法度是无讼?”
“敢问长孙少卿,少卿任万年县明府时,每逢争讼,总是以说和、调解为主,一方有钱,便劝其破财消灾;一方有势,便劝其以势压人。总能找着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究竟为的是无讼之治,还是你的官途着想,长孙少卿自己心里可清楚?”
“你血口喷人!”
“说我血口喷人,那便将万年县的记档取出,将案中讼告之人传到圣人面前,一一对峙过来,长孙少卿可应?”
长孙腹剑还欲再辩,孟追欢便侧过身子怒目直视他,“你自己审得狗屎案子,竟也不怕污了文武百官的耳朵。”
孟白甫将头埋下,他百代诗人冠冕,怎么生了个只会骂狗屎的女儿,让他去,他定将这人的祖宗十八辈儿都骂得无地自容。
李忧民将长孙腹剑呵退后,郑忍耻这才动身,他需要一个问题,一个将孟追欢打得永不能翻身的问题。
郑忍耻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写满岁月的沉淀和智慧,他缓缓开口道,“孟监丞以为,昔年荆国公孔文质变法失败,错在何处?”
在万年县变法前,客公也问过同样一个问题,她那时不知答案,如今却了然于胸。
孟追欢声音虽细,却足够振聋发聩,在紫宸殿的穹顶之上回荡。
“错在他悯农恤农,却不知有人强占土地、横征暴敛;错在他勤勉政务,却不知有人尸位素餐、饱食终日;错在他是个忠君爱国的书生,便以为满朝上下都是忠君爱国的书生;错在他是群而不党的君子,便以为满朝上下都是群而不党的君子!”
孟追欢一语毕,险些泪花要眼眶中溢出,她仰头望着李忧民,龙座上端坐的君主,看不出他的喜怒。
过了那么半晌,李忧民这才好从御座上站起,长吁一口气后道,“荆国公孔文质,哈丹巴特尔部来犯,文质本为粮草官,却收拢残兵,据地势守关不退。永隆之年,文质力行变法,均输平淮、劝课农桑、修养生息、简明黜陟,更是以身殉国、赤胆忠心。赐谥号忠肃,追赠为兰陵郡王。”
他说完后瞅了眼孟追欢,孟追欢趁着伏地顿首地间隙,将眼泪轻轻拭去,“臣谢恩。”
李忧民抬手示意孟追欢起立后,又道,“孟县丞承文质遗志推行变法,客县令更是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如今万年一县政简刑清、生民乐业,是两位公卿克勤克俭的缘故。”
李忧民却未明说要给个什么职位,只是想借今日朔日之朝散发一个信号,一个大梁这条船该行往何处的信号,一个船长是他,他任命的舵手是谁的信号。
待下朝后,孟追欢却未出大明宫,李忧民贴身的小内侍领着她入了浴堂殿说圣人召她下棋。
楸枰之上,黑子先落,气势如凌、咄咄逼人,龙脉冲天一发便不可收拾。白子后手,暗藏伏机、静候佳音、野猿偷食缓行只怕惊了山鸟。
李忧民见她所执的黑子已成合围之势,手指轻敲着桌案,“欢娘可别因朕是皇帝,而故意让我。”
孟追欢捏着白子,似还在思索,“圣人放心,我从不让人。”
李忧民正等着她下出个妙手来,他看着孟追欢因认真思考而咬紧的下唇,将棋子微微一敲道,“朕时常好奇,欢娘二十五岁便紫宸殿越次入对,腰金衣紫、日转九阶,这样的人生,也会有遗憾吗?”
孟追欢抬眼望他,轻轻落下一子,“也会有遗憾,也会有想不通的妄念和得不到的人。”
李忧民勾唇笑了笑,随手下过几子,却见楸枰之上的局势已然天翻地覆,偷食的猿猴伺机而动,将恃勇轻敌的蛟龙拆吃入肚、蚕食殆尽。
孟追欢悠悠落下最后一枚白棋,李忧民抚掌大笑,“欢娘果然从不让人。”
下过棋、用过午膳后,李忧民便带着孟追欢去看李钦训午睡,小儿睡得正香甜,口中阵阵呓语,却让人听不真切。
孟追欢悄声道,“他可还听爷爷奶奶的话吗?”
“前几日着了风寒,却闹着不肯吃药,一会儿要爷爷抱着奶奶喂,一会儿要奶奶抱着爷爷喂,很是能折腾人。”
李忧民话里话外都是抱怨,神色却满是幸福。
孟追欢也只轻声说,“我小时候比这还要再调皮些。”